一
自林家三少爷林怀与下葬之后,秋雨连绵数日,整个城南笼罩在阴影之下。
而如今的时局,也在这深秋的肃杀之中,越发动荡。
慕容晴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小雨,拿了把伞,转身往楼下去,她从后门走入五桥巷。
不远处路边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一个人,步履匆忙而来,慕容晴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她面前,她把伞往上抬了抬,眼前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五官深邃俊朗,她望着那双眼睛,有种的莫名的熟悉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正当她准备开口说‘借过’的时候,对面的男子先她一步开了口。
“慕容小姐,我……”话一出口,耳朵已红到了耳根,慕容晴看他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礼貌的笑了笑:“先生,您认识我啊?我们见过吗?”
沈听澜看着她的笑颜,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上个月在曼恩,我见过您,您可能不记得我了。”
他有些紧张,才想起来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抱歉,我姓沈,是华瑞银行的总经理,沈听澜。”
慕容晴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惊讶,城南沈家,家主沈连城是松江商会的会长,也是华瑞金融公司最大的股东,他的长子,就是眼前这位沈听澜沈大公子,传闻他不苟言笑,为人有些冷淡,处事手段老练又极有头脑,所以华瑞在他的管理经营下从未出过任何纰漏,实力也不容小觑,因此他在商界的风评很好,慕容晴也时常听到商会的人对他的赞扬。
只是眼下见他这般紧张的模样,还是有些意外,她微微点头致意:“失敬了,原来是沈家的大公子,您找我有事吗?”
沈听澜见她并未因自己的唐突而生气,稍稍松了口气,把心里早就过了千百遍的话说了出来:“没什么别的事,我想请您喝杯咖啡,不知道慕容小姐有没有时间?”
慕容晴从他的态度里隐约有了些猜测,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笑道:“沈公子邀请,我很荣幸,只是今日店里还有些事,怕是来不及喝沈公子的咖啡了。先失陪了。”
沈听澜微微有些失落,见她要走,又问道:“慕容小姐,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我送您过去。”
慕容晴心下有些了然,笑着看向他:“不麻烦沈公子了,我家揽月斋就在前头离曼恩不远,谢谢您的好意。”
沈听澜方才从车上下来的急,没打伞,秋雨如丝,不过片刻,便在衣服上铺下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望着慕容晴离开的背影,步子不紧不慢,一如那天在曼恩。
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失落的情绪像这场雨,无法平复,却忽然又听见她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沈公子,如果您明天下午有空,曼恩见。”
沈听澜有些意外,他怔怔地看向不知何时回头的慕容晴,对方却不等他反应,只对他笑了笑,复又转身出了巷子口。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似乎走的有些慢,又觉得时间走的太快,他等了近一个月,才与她说上话,却只有这么短短几句。
他又忽然想起方才慕容晴说她的店是前头那家揽月斋,这店印象中开了有一年多了,他曾数次从门前经过,不想等了这么久,原来她近在咫尺。
直到他回去的路上,都没想起来要擦一擦身上的雨水,满脑子都是慕容晴那眉眼温和的笑脸,和从容优雅的身影,他又想着明日要早些去银行,把事情尽快处理完,好能早些去曼恩,虽然慕容晴并未说时间,他愿意等她,却不想让她等。
慕容晴并不知道她走后,沈听澜因着她那句话又在雨中站了许久才离去。她在揽月斋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阿祁,那孩子今天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着报纸沿街叫卖,只是撑着一把有些破旧的伞,在路边踩着水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祁,你怎么在这?”
阿祁漫无目的的拿鞋尖划拉着水坑里的水,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就见慕容晴撑着伞朝他走来,他立刻站直了身子,避开水坑:“晴姐姐,你回来啦,今天雨大,我报纸卖完了,不想那么早回去。”
他找了个看似稳妥的理由,小孩子嘛,下雨天在外面玩也是常有的。
慕容晴拿出帕子替他擦干净脸上的雨水,温声问道:“店里头昨儿个买了些糖果,阿祁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阿祁正愁着今天没拿报纸,也没理由天天往揽月斋跑,这会儿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他自是高兴着应下,小心翼翼的走在慕容晴身边,生怕伞上头的雨碰到她的衣服。
慕容晴却并不嫌他,帮他收起那把破旧的雨伞,放到了一边,温柔地牵起他沾了些许泥水的手,拉到自己身边,她手中的伞稳稳的挡在阿祁头顶,替他隔绝了那细密的雨丝。
阿生见着慕容晴到了门口,急忙从柜台边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伞收起来:“东家,外头下着雨,您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慕容晴轻轻拍了拍袖子上的雨珠,脱下大衣挂到一边衣帽架上,理了理身上绣着芙蓉花的檀色细丝旗袍:“不妨事的,你不是说有些货要补,还要换包装,总不能因着下雨就我就偷这个懒了。”
阿生笑着正要接话,却看见慕容晴身后还跟着一个:“哎,你小子怎么也来了?又来送报纸啊?”
阿祁见着阿生,也不拘谨,嘿嘿笑着,学着慕容晴的样子拍了拍衣袖:“我今天不卖报纸,是在路上遇见晴姐姐,姐姐带我来玩的。”
说完还得意洋洋的冲阿生扬了扬下巴,慕容晴接过话:“你别说他,是我带他来的,下着雨,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别回头着了风寒,让他在店里玩会,你拿些糖果给他。”
阿祁见慕容晴护着他,越发的得意,扮着鬼脸气阿生,阿生无奈的笑了笑,也不会真与他一个孩子计较,敲了敲阿祁的额头,又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柜台边,给他拿了不少糖果和点心,让他自个儿坐在一边吃。
而后又取出茶叶,麻利的泡了茶,端给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慕容晴,随后又倒了一杯给阿祁:“喏,快喝,别回头真着风寒了。”
阿祁腮帮子鼓鼓的,听话的点点头,小心翼翼捧起杯子喝着热茶,见阿祁消停了,慕容晴这才与阿生商量起店里头的事情来。
“行,那就这么办吧,明天辛苦你再跑一趟去看看样式,这次的包装务必要清雅一些的,记住不要那些太过花哨的。”
慕容晴喝完有些淡了的茶水,吩咐完最后的事宜。
阿生点点头:“东家放心,我明儿尽量多挑些样式回来,待您过目后就安排他们送货过来,约莫两三天就能到了。”
慕容晴放下茶杯,回头看了眼吃完零嘴坐了许久有些犯困的阿祁,又看了看外头逐渐亮起的路灯,嘱咐阿生:“你给阿祁装些吃的,再拿把新的伞,送他回去,天黑了,现如今外头不安生,小心别出什么岔子。”
原本慕容晴不说,阿生也是想着送他回去,眼下得了吩咐,便立刻起身给阿祁寻了把新伞,又拿了自己的伞,装上一包糖果点心,叫上阿祁准备出门。
阿祁向慕容晴道了谢,开开心心的跟着阿生出了门,一路上两人拌着嘴,说说笑笑,热闹的很。
待到了人少的巷子里,阿祁看了眼四周,脸上的笑容立马褪去,他把阿生扯到一边拐角处,附耳道:“刚接到的消息,陈记面馆让人给端了。”
阿生震惊地看向他:“怎么回事?”
阿祁面色凝重,全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下午才知道,报纸又卖完了,想去通知你,又怕旁人看着我总去找你,会让有心人察觉,那边明面上只说发生了枪战,隐约是两伙穿便衣的闹了起来动了手,结果开枪的时候把陈记的掌柜给打死了,可是他们自己却只是伤了几个人而已,并没有听说死了哪个。”
阿生没好气的道:“明摆着是做戏,可见就是冲着陈掌柜去的,这帮畜生,现在连个正经理由都不找了。”
阿祁气愤之余很是担忧:“现在也不知陈掌柜是怎么暴露的,城北那边还有好些咱们的同志,眼下也不能马上联络他们,这可怎么办。”
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想办法,好在这里是城南,只要他们还顾忌巡捕房,就不敢在租界大街上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但也不能大意,你先去备用联络点待几天,别出门,也别让周围人看见,待过了这阵子,和城北那边联系上了,你再出来卖报,到时候有人问你,你就说你着了风寒,在家躺了几天。”
阿祁点点头:“嗯,我知道了,生哥,你也要小心,城北那边肯定盯得紧,若实在危险,也只能等这阵子过了再联络那边,我先走了。”
阿生站在原地看着阿祁走得没影了才面色凝重地往回走,等出了巷子,又换上了他一惯和气的笑脸。
二
西盛路的华瑞银行顶楼办公室里,沈听澜结束了一上午的工作,抬头看了眼时钟,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了,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出去吃饭的念头,转而打电话让秘书订餐送过来简单对付一下。
看了一上午资料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揉着眉心,思索着一会该换哪套衣服去见慕容晴。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为何让他有些烦躁,压下心头的燥意,他微微坐直了一些:“请进。”
进来的是他的秘书张照文,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戴着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的神情却带着一丝不自然:“沈总,周小姐来了。”
沈听澜这才反应过来张照文脸上的这丝不自然是为什么了,还不等他说什么,门口就走进来一位穿着浅米色长风衣的女子,她一进来,就自然而然的往沈听澜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很是熟络的样子,张照文在一旁有些尴尬,这位周小姐,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不等沈总同意就自顾自进来了,他也担心沈听澜会因此不快,不过担心也没用,对方就差把不快这俩字写脸上了。
好在沈听澜没有为难他,只是挥了挥手:“张秘书,你先去忙吧。”
张照文松了口气,迅速的退出了办公室。
沈听澜忍着不耐烦,起身走到茶水柜边上给她拿杯子倒水:“什么事,为什么来之前不打电话?”
周嘉玉听出了他的不耐和疏离,她有些失落,只能强迫自己当没听见:“听澜,昨天沈伯父说今晚准备家宴,让我也过去,我今天休假,没什么事,就想先来找你,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她话还没说完,沈听澜就直接打断了:“没时间,我下午有事,晚上外面有饭局。”
说完,把倒好的茶水往周嘉玉面前一放,面无表情地坐下继续看着桌上的资料。
他的态度在周嘉玉意料之中,也一向如此,因着沈周两家是世交,他们自小就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只是沈听澜自始至终对她都是淡淡的,大学时期周嘉玉对沈听澜表白过,毫不意外被拒绝了,自那之后沈听澜便一直很疏远她,即便是他的父亲沈连城有意撮合,他也一直持拒绝态度,哪怕是三年前周嘉玉的父亲过世,沈连城在那当口提及,沈听澜也还是态度坚决,甚至为此数度与沈连城争吵,依旧丝毫不松口。
周嘉玉或许是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或许沈听澜已经成了她的执念,总之无论他如何冷淡,她也依旧默默地守着沈听澜,守着这点渺茫的希望。
“那……既然是家宴,你不回去会不会不太好啊?万一伯父生气了,又要说你。”
周嘉玉握着茶杯,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沈听澜的眼神丝毫没离开过桌上的那堆纸张,语气也无甚变化:“我和父亲说过了,今晚的应酬很重要。”
周嘉玉的故作镇定在他的疏离中差点维持不下去,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知为何,温热的茶水入口苦涩无比。
“听澜,你还没吃午饭吧,那咱们一起去吃饭吧,正好下午我要去给伯父买礼物,你一会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
生怕他再以工作拒绝,她又赶紧加了一句:“吃完饭我就走,不耽误你工作的。”
沈听澜虽然对她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但总有自幼相识的情分在,疏离是希望她打消那些念头,也是因为他确实不喜欢总被人纠缠,但有时见她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又觉得于心不忍。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总算把眼神从桌上移开来,看着她:“阿玉,说过很多遍的话我不想一直重复,这对你也是一种伤害,我只是把你当作妹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看着对方逐渐发红的双眼,心下无奈,但也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与你情投意合的人,依靠终生,而不是一味的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有任何事,我作为兄长不会不管,但也仅此而已,你明白了吗?”
周嘉玉死死握着手中的杯子,指节发白,微微轻颤着,她心中酸楚不已,沈听澜的这些话其实并不陌生,这些年多多少少他也说过,只是从未有像今天说的这么直白,丝毫不留余地。
眼泪夺眶而出,她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镇定,站起身来,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沈听澜,兄妹之情这种话你还要说多少次,即便是兄妹,你觉得你做到了吗?你见过哪个兄长对妹妹避之不及的?你还要伤我多少次你才满意?”
对于周嘉玉的情绪沈听澜丝毫不觉得意外,只觉得头疼,如果周嘉玉真能放下执念,他自然不会像现在这么疏远她,可显然他不管说的多明白多绝情,周嘉玉都依然听不进去。
他不想再多费口舌,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进来一下。”
周嘉玉还想说什么,张照文就推门进来了:“沈总,您找我?”
沈听澜冷着张脸,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连个眼神都没给:“送周小姐出去。”
闹到了这一步,周嘉玉又气又伤心,再加上当着张秘书,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只得擦着眼泪转身离开。
张照文跟在周嘉玉身后出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他有些尴尬地把人往楼下送,方才在外间就听得里头两人似乎是吵起来了,这会子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沉默的走着。
没成想周嘉玉忽然停下脚步,张照文一个没注意差一点撞到,就听得她问道:“你们沈总这些天一直在银行吗?”
张照文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如实道:“沈总这阵子下午都不在,只是他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怕她往下问,张照文干脆先把自己不知道沈听澜的行踪说在了前头。
周嘉玉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到门口,张照文询问要不要帮她安排车,她也没有回应,沉默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