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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青楼何时出现已无从考证,但自打有了妓女这个行当,穷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富人多了消遣取乐的去处,文人有了行令作诗的对象,可谁又能想到有一天,当朝国舅要向一名舞姬赔罪。

这是属于底层的狂欢,相较于将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绳之以法,人们更乐意看到身居高位者跌下神坛,只是多数人更愿围观,而不是拉人下马。

毕竟声势越浩大,代价也越惨烈。

许经年花了一个晚上想通这个道理,心中感慨女人的妒意果然可怕,宁可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长公主太善示弱,以至于时间久了,自己竟忘记了她是太子党核心,从小在后宫中厮杀出来的,可不是什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虽身为女人,她却拥有多数男人企及不到的权力,怎么可能对绿芜苑里的舞姬感同身受。

国舅赔罪,惊世骇俗,煎熬的可不止万良辰。

故事一定会传扬出去,京城一干权贵包括龙椅上那位该作何感想,这便如同将秋蝉放在火堆上炙烤,使她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胁迫国舅行此蠢事,回京后一定会被追究,只是那些不痛不痒的惩罚,相比于秋蝉的身首异处,微不足道。

一着妙棋,既在许经年面前卖了好,又兵不血刃解决了秋蝉。

第二个看破这招借刀杀人之计的是谷才,男人思虑再三,只委婉提醒许经年“应当为秋蝉向后看几步”。

少年点头表示了然,但他骨子里是个执拗刚强之人,对于别人的算计,更喜欢迎头而上硬碰硬,对方计谋越是刁钻,自己越想撞破南墙。

万良辰选在一个黄昏前往绿芜苑,此时柳坊街人不多,绿芜苑内只有零星几个打茶围的穷酸书生。

秋蝉并未现身,她是个聪明人,极擅收集情报推理分析,大概看破了长公主的意图,但又无法破局,只能躲在卧房内做缩头乌龟。

万良辰便隔着房门赔罪,等里面传出“国舅大人言重了”的回应后,立刻转身离去。

青州的天依旧湛蓝,几日来冬日暖阳,风也和煦了,像是秋末的回光返照。

万国舅消失了一阵子,绿芜苑更热闹了,慕名而来的客人就要挤破门槛,秋蝉不受干扰,依旧我行我素爱恨随心,只是身边多了个脸戴半边面具的独臂护卫。

备倭都司剿寇的阵仗越闹越大,动辄海禁,甚至将手伸到内陆州府,打着搜捕倭寇的旗号入城,百姓对此颇有怨言。

恰在此时,一桩奇案再次发生——陶德兴被杀了。

在蓬莱,提到陆启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京城人氏,出身官宦之家,据说与当今圣上曾有伴读之谊,后来不知怎的被调配水师。

一把剑,有剑刃自然也要有剑鞘,剑鞘是面子,精雕玉琢,金玉其外,剑刃是里子,血迹斑斑,图穷匕见。

陆启荣的发迹是血腥的,大义灭亲,手刃恩师,所幸有三位结拜兄弟充当里子,面子上还算干净。

苦心经营十余年,男人将三营十一卫打造成铁桶一般,外人轻易无法插手。

只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近年来人心愈发涣散,连三个结拜兄弟都各怀鬼胎。

陶德兴与祁山不同,他为人和善,对女色毫无兴趣,唯一的缺点是嗜赌如命,夜夜混迹地下赌坊,白日也不理公务,躲在文登营与几个心腹手下掷骰子推牌九。

按说这样一个人,不惹事不结仇,不好色不敛财,只一心扑在赌这档子事上,断无突遭横祸的理由,可就是如此,却被人杀了。

尸体被丢在一处荒山上,发现时已经腐臭,仵作见多识广,看到文登营军服,忙命人去备倭都司报信,全军哗然。

山路崎岖,马行缓慢,及至山腰,陆启荣心急如焚,干脆弃马狂奔冲上山顶。

结义十年,兄弟四人一路风雨相随,短短数日,二弟叛逃,三弟被杀,陆启荣连受重创,悲从中来,顾不得腐臭刺鼻,伏在尸体上嚎啕大哭,众人见状无不动容。

即墨营略远些,靳一川赶到时仵作已验尸完毕,一刀毙命,自背后捅入,肤黄面白,唇齿青紫,刀上多半抹了毒。

陆启荣泣不成声,拉着靳一川哽咽道:“老三一生为人和气,从无仇家,究竟何人下此毒手!”

靳一川脑中一片空白,四人结拜那年他才十几岁,是陶德兴教他武艺,帮他在军中立威,又传授他为官之道,若要在三位义兄中挑一个最亲近的,一定非他莫属。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想到前些日子碰面时,还当众调侃三哥未成家立业,如今再见已生死两隔,不禁悲从中来,想要如陆启荣般放肆大哭,却发现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好攥紧双拳道:“无论是谁,我一定要将他揪出来!”

死了一个正七品的把总,蓬莱城再次陷入一片混乱,备倭都司如同疯了一般满城搜查,将客栈、青楼、酒肆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东瀛人、外地人和生面孔一律带回大牢审问。

青州依旧暗流涌动,万良辰沉寂几日,再次出现时,身边多了一人——锦衣卫指挥同知逯杲。

锦衣卫内部等级森严,自上而下由锦衣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使、千户等统辖,指挥同知位列指挥使之下,却是实权最高的位子。

当初,逯杲任锦衣卫指挥佥事,是张显宗手下第一心腹,许经年查明石亨在玉渡山私炼兵器一事,却被他骗了去圣前邀功,因此得到朱祁镇信任。

他本就极善钻营,得了机会,借势而为,游走于各方之间,很快成为御前红人,虽屈居张显宗之下,却能与之分庭抗礼。

德王为灾银和曹钦而来,入城后处处受限,两件事俱无进展,只好将逯杲寻来。

万良辰虽然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德王年幼,与太子相争时常落于下风,若能得到曹吉祥支持,势必如虎添翼,因此万贵妃对曹钦志在必得,自己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为大局让步。

禄杲对万良辰积怨已久,火烧太清宫后二人分道扬镳,再无交集。以他的处世习惯,若不是厌恶到极点,断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

相看两生厌,自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除了暗戳戳较劲便少有交往。

初冬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灾银依旧下落不明,虽然长公主已临时调拨临近州府钱粮救灾,但面对数以万计的流民,无异于杯水车薪。

许经年站在城墙上,远远望向城外,看到荒郊野外中星星点点的百姓,无奈的叹息一声,回头看看青州府衙方向,忍不住骂了一句:“蠢货!”

一旁的丁修杰凑过脑袋问道:“咱们还等吗?”

“不等了!”许经年咬咬牙,似下定决心般说道:“等这帮废物找到线索要到猴年马月,你去推一把,将水搅浑。”

于是初雪夜,即墨营进了刺客,满城哗然。

靳一川只看到一条人影闪过,一支飞镖便自窗外射入房中,钉在木梁上,匆匆追出门去,对方早已消失不见,只好转身折回,见镖上钉着一张字条。

一夜无眠,寅时末,天未亮,一人一马离开即墨营,风驰电掣,踏雪无痕。

青州城行宫门口,许经年打着哈欠走出,雪夜微凉,少年只披一件黑色貂毛披风,看了看门前跪着的靳一川神色倨傲道:“靳把总,你的事我帮不了,北行三条街是青州府衙,你去找一个叫万良辰的,他能帮你。”

靳一川脑袋“嗡”的一声,心中凉意更盛。

他不晓得青州这帮神仙究竟查到了什么,就凭对方不仅能一口叫出自己这个小小把总的姓氏,甚至连所求何事都一清二楚,便令他惊恐万分。

顾不得过多思考,靳一川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眼含热泪道:“卑职自知罪责深重,死不足惜,只是有一事请大人告知,否则死不瞑目。”

风吹雪落,许经年拢了拢披风道:“祁山还活着。”

靳一川俯身贴地重施一礼,随后决然起身向北离去。

事到如今,已无其他路可以走,对方显然已经查得清清楚楚,自己甚至不用明言,只一眼便被看破心中所想。

腾骧右卫许云安,果然如传闻一般可怕,看似漫不经心随意几句,句句戳中要害击破内心防线,靳一川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顺着对方指的路走。

夜深人静,靳一川走得踉踉跄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许经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靳一川,陆启荣丧心病狂,已无可救药,你不同,按我说的去做,或许你和祁山还有一线生机。”

靳一川停住脚步,良久才幽幽道:“若真如此,我和三哥愿一生追随大人。”

辰时,万良辰带了一队人马匆匆离开青州府衙,行宫内最高的一处楼阁上,许经年远远望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蠢货。”

随后对身旁的丁修杰道:“去截住他们。”

自打进入青州地界,万良辰从未如此兴奋,回头看看靳一川,恨不得当下便给这深夜“投怀送抱”的小把总一个熊抱,心中窃喜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古人诚不欺我!

逯杲昨日离城去昌乐寻访,今日自己便得了线索,趁德王还在熟睡,悄悄带上人马将陆启荣抓回,独占头功,简直天赐良机。

寒冬腊月,城门未开,街上空无一人,万良辰纵马狂欢,恨不得立刻飞到蓬莱。

正自得意,忽见前方路上站着一个青衫书生,正冲自己作揖行礼。

万良辰勒缰停马,居高临下道:“书生,宵禁尚未结束,你为何独自站在街上?”

丁修杰道:“特在此等大人。”

万良辰疑惑道:“你认得本官?”

丁修杰道:“国舅威震四方,天下谁人不识?”

万良辰满意点头,继续问道:“你在此等候本官,有何指教?”

丁修杰道:“大人可是要去抓那陆启荣?”

万良辰大惊,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丁修杰掏出腰间折扇道:“大人或许听说过我。”

万良辰冷笑道:“寒冬腊月大雪封城,这般姿态实在浮夸。”

话未说完,突然心中一惊:书生、青衫、折扇,莫不是……

似看破万良辰心事,丁修杰收起折扇笑道:“国舅爷,其实那日小生看清了劫匪模样,这些日子东躲西藏,也将此事查了个大概。”

万良辰不悦道:“既然有所发现,为何不报官?”

丁修杰拱手再施一礼道:“小人斗胆问一句,备倭都司有重兵驻守,国舅爷只带这些人马,若陆启荣有不臣之心,当如何?”

万良辰喃喃道:“他,他岂敢……”

丁修杰继续说道:“狗急跳墙,国舅爷舍得拿性命去赌?陆启荣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性子刚烈,即便赌赢了,怎能保证他一定会交代灾银下落?”

万良辰略作思考,惊出一身冷汗,暗骂自己差点毁了一招好棋。

丁修杰继续说道:“大人来青州,所为之事不过两件,灾银和曹钦大人,若不能将灾银全数寻回,即便抓了到凶手,恐怕也很难为曹都督脱罪。”

万良辰问道:“听你讲来头头是道,想必心中已有主意。”

丁修杰道:“实不相瞒,在下为今日绸缪良久,如今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寻回灾银,又能抓住陆启荣,斗胆想拿此计与国舅做笔买卖。”

万良辰闻言轻笑一声,将双手覆于马背之上道:“说来听听。”

丁修杰道:“小人在绿芜苑有一相好,名唤秋蝉,因被四卫营许云安大人看上,无法抽身,若国舅爷能为秋蝉脱了贱籍,在下愿将灾银藏匿之处告知。”

万良辰想了想,发现这笔买卖不亏。脱贱籍固然不必再任人摆布,但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庇护,到时让她横死街头或寻个由头发卖边陲也就无人会在意,何况此事能让许云安吃瘪,长公主脸上也不好看,想想便觉得有趣。

虽如此,万良辰还是冷笑着问道:“书生,你就不怕我现在抓你入狱审讯?”

丁修杰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冲万良辰晃了晃回道:“在下随身带的这鸩毒,见血封喉,大人若强逼,恐怕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万良辰笑道:“就冲你这份胆识,此事我应下了,赎身的银子也一并出了。”

丁修杰拱手道:“大人只有一日时间,今日日落时分,小人在此处等秋蝉的脱籍文书。”

一番折腾,天已微亮,路上开始有早出的行人,万良辰调转马头潇洒离去。

丁修杰从瓷瓶中掏出一粒药丸,随意丢入口中笑道:“笨蛋,大补丸也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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