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给母后请安。”礼不可废,即便心里有要紧事需要跟母亲说,万历在见到李太后后,还是照足了规矩,先恭恭敬敬地磕头问安。
李太后一面叫人将皇帝搀扶起来,一面笑着道:“皇儿不必多礼,你这么晚来哀家这儿,应该是为了前朝之事吧?”母子两个也没什么好试探的,有什么直接说便是了。
万历见母亲已知道了这事,便点头道:“正是。张师傅他突然就来见儿臣说是要辞官归里,儿臣好一番挽留都难叫他改变主意,故而……还望母后教我,看有什么办法。”
正所谓知子摸若母,虽然皇帝口中说的是这些,但李太后还是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丝不确定和犹豫,便先冲周围那些随侍的太监和宫女们打了个眼色。那些人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在朝他们躬身施礼后,便纷纷无声地退出了宫去,顺带着还把宫门给关上了。
见母后突然作此安排,便是万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有些呆呆地看着对方。直到这儿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李太后才用平淡的声音道:“在我说出自己看法之前,我需要听一听皇儿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到底对张师傅这次请辞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思?”说着,她一双妙目便盯在了儿子脸上,不给他任何闪躲的机会。
万历微微一怔,随即就明白了什么,脸上也不觉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母后真看出来了?不错,对张师傅这次的请辞,朕也是很矛盾的,有那么一些是希望他可以就此离开的……”
见他说了实话,李太后不觉一声叹息。对于皇帝跟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她自然心知肚明,甚至她还知道,这两人间的某些矛盾还是因为自己而生。不过现在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李太后也没有责怪皇帝的意思,哪个天子会喜欢一直被个臣子管束着,连皇权都不得伸张呢?
李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有此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但你能在有此想法的时候依然以国事为重,试图挽留张师傅,便已渐渐有了人君该有的模样了。若你真是来问我这个母后对此是怎么看的,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现在还离不得张师傅,我大明江山社稷这时候也离不得张师傅。”
这几句话若是在几年前说的,一定会惹来小皇帝的不满甚至是反弹。但现在,他对此倒是深有体会了。尤其是在经历过刚才那些臣子的表现后,让他对张居正这些年来的作为更有了一丝理解。
李太后却还是有些担心儿子会因此不快,便继续道:“我所以如此说,并不是维护张师傅,而是从你的角度出发的。现在你年纪尚幼,对国事的掌控也远未到先帝们的程度,此刻让你乾纲独断,只怕也是强人所难了。而且就哀家看来,如今满朝官员,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张师傅的,他若一去,朝廷内必然争斗不休,那国事可就难以操持了。”
“母后考虑的是,其实儿臣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不过……”万历说着有些为难地顿了下,这才继续道:“不过张师傅如今的情况可极其特殊,即便是朕身为天子,也很难干涉,让他不回家乡丁忧哪。毕竟,张师傅乃首辅,是我大明百官之长,是群臣之表率,若连他都在生父死后不尽孝道的话,别人会怎么看朝廷?”
这才是万历现在最感为难的地方,孝道在这个时代占据绝对的高点,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抵消的。即便是皇帝的金口御旨,真要论起来也不如孝道哪。
“这一点哀家自然也清楚,孝子才是忠臣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你是担心若张师傅不丁忧,会使下面的官员和百姓对他不满,从而影响到他将来的名声吧?”
“正是。而且这影响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名望,更是整个朝廷的名声。”万历继续道:“而且儿臣看张师傅今日的态度也很是坚决,似乎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李太后沉默了一下,这才道:“这种人伦之事,照道理来说,就是皇帝也不该强人所难的。但是,凡事也总有例外。你提起丁忧,可有想过其实我们可以夺情,让张师傅继续留任呢?”
“夺情?”万历闻言明显愣怔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夺情是怎么回事。中华民族一贯以来都颇讲究孝道,一般人只要父母去世,都会回乡为父母守孝二十七个月,就是官员也不例外,是为丁忧。
可事情却总有例外,文官什么的倒还好说,可武将在外征战,若是后方的家中父母出了不测,可就叫人难办了。他们总不能以此为借口,让敌人暂且退兵,待过上两三年后再重新开战吧?
于是,善于变通的朝廷就有了夺情一说。所谓夺情,就是夺走人之常情,让武将暂时不回去尽孝而先为国尽忠。直到战事结束之后,再回乡为父母尽孝。而这一举措在沿袭之下,渐渐也就被文官们给继承了过去,连他们也有了在父母去世后继续留在任上的可能。
当然,这种做法是很被天下读书人所诟病的。在以孝道治天下的人看来,这种连父母去世都不肯致哀的家伙肯定不是个好人,更当不好官。这一点,在大明成化朝的内阁大学士刘吉的身上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位刘大人本身并无大错,但就是因为恋栈权位,在父亲去世后依然在位,接受了皇帝的夺情诏旨而为人所诟病,甚至声名狼藉。
但真要说起来,这一做法也不是说不行。直到正德朝出了一个杨廷和,他居然在内阁首辅位上一听父亲去世便卸去一切官职,不顾皇帝的百般挽留而径直回了家乡四川。直到服满二十七个月的丧后,方才重新入朝为官。
杨廷和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都是名满天下的著名人物,有了他这个表率立在跟前,朝中那些官员自然自不敢打夺情这个念头了。就是皇帝,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不敢下旨夺情,因为这么做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没人敢说自己对朝廷的重要性比当时的杨廷和还多,谁也没那么厚的脸皮。
正因如此,到了万历朝的现在,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帝,对夺情一说都不是太多想,也不觉着张居正会接受夺情。
当万历把自己的这一份顾虑道出来后,就是太后也觉着有些为难了。有表率在前,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张居正来说,压力都很是不小哪。
但李太后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至少这几年里,皇帝依然少不了张居正的扶持,所以她便皱着眉头道:“皇帝所考虑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如今的朝局比之武宗时应该颇有不如的,那时朝中尚有杨一清等名臣坐镇,杨廷和便是暂且归乡也不算什么。可现在,朝廷可真少不得张师傅坐镇哪。”
即便心里再是不愿,万历也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自己还拿不下如此重担,还少不了张居正的辅佐哪。可眼下的难题,却依然摆在面前,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母后,即便如此,我们能怎么做呢?”
“办法总是有的,就看皇儿你肯不肯这么做了。”李太后说着,却是一顿,又有些担心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母后请说。儿臣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赌气的孩子了,知道事情的轻重。”
“那便是帮张师傅承担一些非议和骂名了。就由你以天子的身份,下明旨请张师傅夺情,让天下人知道,是我们天家离不得张师傅,而不是他不想为父尽孝。”李太后迅速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万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不是太确信地问道:“母后,光这样可行么?”
“一次两次自然不成。但只要张师傅推让一次,你就再下一道旨意,直到让天下人都清楚张师傅是被你逼得做出如此决定后,他就再无后顾之忧了。”李太后说着,又有些顾虑地看了儿子一眼,深怕他会拒绝。
但这一回,万历倒没叫她失望,虽然略微皱了下眉头,他还是点头道:“这倒也不算什么。朕可以命人下旨,希望张师傅他能听从朕挽留的意思吧。”
“只要皇儿你的心意足够诚恳,张师傅他一定会为你留下来的。”李太后很有信心地道。
接着娘俩又说了会儿闲话,万历这才告辞离开。不过在走出慈宁宫后,皇帝的脸上却又蒙上了一层阴郁之色。他虽然现在是离不得张居正,但却也知道一旦事情真照母亲说的做了,张居正在官场中的威望将达到顶峰,到时候,自己就更难拿到想要的权势了。
“我该怎么办?是该索性放他走,还是照母后的意思去办?这满朝上下,就没一个真心为朕着想的人么?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朕难道也逃不脱这一现状?”皇帝神色越来越是难看,但突然,一个身影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不,还有一人他会为朕着想,朕该问问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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