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着温老爷子坐下,方才是亮身份阶段,没得选择。
现下身份亮完了,温老头也老实了,白灵筠可不想再受这位老人家跪拜大礼了,忒折寿!
旗主赐座,温老爷子只敢虚坐半边凳角,耳顺之年的小老头,蹲马步似的,整个身子都用两条弯曲的腿支撑着。
白灵筠给温瑞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劝劝自家亲爹。
温瑞云摸摸鼻子,觉得白灵筠属实高看他了,他并没有能劝动倔强老头的本事。
虽然但是,老板交代的工作,干不了也得干,干不成功再说不成功的。
“爹,古人有云:以法界印,印诸善根。以平等印,普印诸业。意在倡导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体现了一种……”
果然,温瑞云话没说完,温老爷子横眉竖目的瞪过去。
“古人云古人的,你云什么云?闭云!”
温瑞云:……好的,他不云了。
温老爷子又瞪了温瑞云好几眼,待到脸一转向白灵筠,顷刻大变样。
“旗主,孽障不懂规矩,您莫同他一般见识,日后有什么脏活累活尽管指使他去干,权当是头骡马驴子。”
温老爷子金句频出,前有“云什么云”,后有“骡马驴子”,逗的白灵筠低头忍笑,煞是辛苦。
客气恭维道:“温老板才能出众,帮了我许多忙。”
“嗳——”温老爷子恭敬的答:“那是应该的,为旗主效力是他的荣幸。”
白灵筠莞尔一笑,“就说这军用八大件吧,举国上下也只有温老板能保质保量保工期,订单交给温老板,我才能真真的把心放进肚子里。”
“小事一桩,不足挂……”
温老爷子蓦地睁大眼睛。
喉头一哽,“八、八大件是您做的?”
“是呀。”
白灵筠扳着指头数起来,“军棍、饮水袋、兵工铲、医药包……”
温老爷子越听心头越震惊,再开口时,结结巴巴的。
“您、您做这些是……?”
白灵筠弯起眉眼,“自然是给鹰犬爪牙的呀。”
……温老爷子黑眼珠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又是好一番折腾,待白灵筠从东郊戏院出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温瑞云面色疲惫,“我爹性格执拗,始终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白老板您多多包涵。”
白灵筠轻声叹息,温老爷子出身骁骑营,驻扎边防,兼管民政,对清王朝忠心耿耿,一片赤诚。
在旁人看来,忠于一个破败不堪的无能王朝是愚忠,可对这位驻防大将军而言,他守卫边防几十年,为的就是保家卫国。
于外,他守住了敌人侵犯。
于内,却落得个王朝覆灭。
几十年的驻防,在皇帝下台,新政府成立那一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让他往后活着的每一天都像个笑话,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他。
所以,他不能接受,无法释怀,没脸苟活。
白灵筠有些能理解温老爷子,也许与他是果新贝勒的后代有关,也许与他得知历史的结局有联。
可时代不同,大清亡了不再是后世的一句玩笑梗,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活人不能为了亡朝而死,既然死不了,那就得好好的活,也该好好的活。
不求多审时度势,但求平安无过。
“于我倒不打紧,但宛京人多眼杂,行事说话需得多加小心,切莫叫人抓了把柄,引火烧身。”
温瑞云点点头,“我明白,多谢白老板提点。”
想到自家老爹那些反对国民政府的言论,温瑞云头疼的厉害。
在奉天时,天高皇帝远,旁人看在他与东四盟几大军阀的交情上,对他爹的言行举止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追究计较。
可眼下是宛京,大总统眼皮子底下。
大街小巷的京畿护卫队不仅仅是巡逻守卫,遇到反对国民政府的激进分子是有现场处决权的。
真到了那时,便是白老板出面,也来不及救他爹。
身为人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亲爹往死路里走?
与温瑞云告辞,白灵筠叫挑云驱车前往城外军营。
送严豪回去,接沈啸楼回家。
校场上,四盟军与汉武军正在切磋,拳拳到肉,你来我往,打的不可开交。
观兵仪式后,还留在城外大营的地方军队只剩下这两支。
四盟军自然是随行沈啸楼的,但这支汉武军却是景南逢留下的。
白灵筠疑惑的问沈律,“景司令把他的兵留在咱们这是要干嘛?”
幼儿园有长托班,可没听说过军队士兵还有托给旁人代管的。
“倒也不是景司令留下的。”
沈律扬着下巴指向校场内呼呼喝喝加油叫好的汉武军,“司令说这支队伍难得的人模狗样,放回去可惜了,硬从景司令手里扣下的。”
白灵筠:???
不儿?
这是什么理由?
长的人模狗样被扣下?
咋地?这年头长的盘正条顺也是错了?
酸溜溜的哼了哼,“沈啸楼要干嘛?充盈男后宫吗?”
“哎哟喂,我的好少爷,这可不兴乱说啊。”
沈律急急解释,“国际联盟要搞多国大观兵,大总统命咱司令从全国各省挑选形象好,气质佳的人手组建观兵队伍呢。”
得知原因,白灵筠面上一窘。
他就随口说说么,可没有其他意思。
正窘迫着,耳朵尖突然被捏了一下。
沈律立刻抬手敬礼,“司令!”
“嗯。”
沈啸楼挥挥手,沈律识相的退下,顺带一把薅走没有眼力见儿的严豪。
严豪试图反抗。
“嗳?你走你的,薅我干什么?”
沈律无语,“你杵这干啥?装什么定海神针呢。”
严豪言之凿凿,“司令命我寸步不离,贴身保护少爷,我当然是在执行命令啊!”
沈律狂翻白眼,他们四盟军里为什么这么多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单身汉?
看来有必要单独开班,好好给大家讲一讲情商的自我修养了!
碍眼的严豪被沈律拉走,沈啸楼低下头,在白灵筠的脖颈间嗅了嗅。
“闻什么呢?”
白灵筠抬起手臂也跟着闻了闻,他今日去的地方有些杂,莫不是身上沾了什么难闻的味道?
沈啸楼垂首轻笑,“晌午吃了果醋吗?”
白灵筠放下胳膊,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
沈啸楼真是越来越皮,都学会含沙射影笑话他吃醋了。
板起脸,义正言辞的反驳。
“胡说,我明明吃的是桂花蜜。”
沈啸楼低低笑出声,“嗯,又酸又甜。”
说罢,贴到白灵筠的耳垂旁,用极其不正经的口吻接着往下说道:“又火又辣。”
至于是哪里又火又辣……
绸缪缱绻,共效于飞的二人自然心有灵犀,心知肚明。
刺杀事件发生后的第三日,京畿护卫队在内城巡逻时发现一家茶楼行径可疑,常有步履异样之人进进出出。
直接跳过上报流程,破门将茶楼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好巧不巧,刚养好伤第一天复工的汇丰银行大班柏德温,就在其中!
柏德温国语说的不咋地,越想解释越说不明白,急的手舞足蹈,连连跳脚。
京畿护卫队可不惯着他,照脑袋就是一枪托,砸的他鲜血如注。
“跟他妈谁比比划划呢?死洋鬼子,把嘴闭上!”
柏德温刚拆线没两日的脑瓜壳,转眼又被砸出个血口子,捂着脑袋直喊上帝。
京畿护卫队常年行走在街头巷尾,各国的鸟语听多了,也能听懂些简单词汇。
听见柏德温“God”、“Lord”、“deity”一通吱哇乱叫,乐的呲出大板牙。
“咱这是华国知不知道?你那上帝管不着这片,在咱的地盘上,你信旁的不好使,你得信命!命懂不?谁掌握你的小命,你就得信谁!”
“队长,别跟他废话了,狗日子、洋鬼子、红毛子统统该杀,咱们今儿就拿他放回血,正个法!”
柏德温说不明白国语,但他听得懂。
一听说京畿护卫队要嘎了自己,立马不信上帝,改信命了。
灵机一动,扯脖子喊出温瑞云的名字。
兄弟,求求,救救!
待这一消息辗转到白灵筠面前时,柏德温已经被套上囚服,押进警务司重型监狱了。
“白少爷,您看咱这机会是不是来了?”
杜绍辉激动的搓着手,表情神态,一举一动,令白灵筠这个背诗困难户死去的记忆短暂复活。
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杜绍辉现在跟《木兰辞》里描述的画面一模一样,二样不差。
“不急,先关一关他。”
不管柏德温与那日的总统刺杀有没有关系,既然这么巧被抓了,不妨先关一阵子挫挫他的锐气,顺便再坚固一下他的新信仰。
白灵筠不急,杜绍辉却急的一刻一刻的。
国际联盟八月份要办大观兵,人员一选出来,聚集到宛京城,喘口气都要花钱,他穷的快要揭不开锅了。
“您说的那三位天选之子何时能到位呢?”
白灵筠淡定如斯,“就这几日吧,应该快到了。”
杜绍辉叹了口气,“唉,成吧,实在不行,到时我只能去堵各家军阀的大门口乞讨了。”
白灵筠失笑摇头,“不至于,不至于啊。”
“怎么不……嗳?钱?”
随着白灵筠的动作,杜绍辉一对眼珠子唰一下亮了,堪比暗暮下的夜明珠,直直盯着白灵筠手里的汇票散发精光。
心里不断默念:给我的!给我的!必是给我的!
“这是陇原前期收购的药材,在黑省加工包装了一下,卖给了毛熊国,扣除各项成本,赚了3700万,你先拿去应应急。”
杜绍辉都想给白灵筠跪下磕两个了。
“白少爷,您总是这样默默地付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白灵筠被杜绍辉这波马屁拍的浑身一激灵,杜部长的文学素养似乎还不如他,那是半句诗都吟不出来啊。
杜绍辉一来一回,怀揣3700万巨款意满离。
沈啸楼今日休沐在家,待杜绍辉走了才进到书房。
白灵筠一边用力抠着前两日孔令舟送来的巧克力盒盖,一边揶揄他。
“沈司令好会寻清静,把我一个人推出去应付杜部长,还赔了刚入账的3700万。”
沈啸楼坐过来,伸手取走白灵筠手上的巧克力,两指一压一顶,封口处发出“哧”的一声,铁盒打开了。
白灵筠眼波动了动,咦?原来是这样开的吗?
手欠的将刚打开的盒盖重新按了回去,学着沈啸楼连压带按,费了老半天劲,最后还是硬用蛮力撬开。
举着盒盖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发现不是打开的方式不对,而是这铁盒子本身的问题。
这时候的防腐剂还没运用到食物存储中,天然防腐剂更是没发明出来,所以像这种价格昂贵,又不好保存的巧克力大多采用真空压制的铁盒子封装,想要打开,只能硬撬。
当然了,沈啸楼那种非人手劲的就没有这方面的开盖烦恼。
抓起白灵筠的手指检查了下,见指肚抠的通红,放在手里轻轻揉捏着。
“3700万回头我补给你,见杜绍辉就算了。”
白灵筠乐了,挪着屁股蹭过去。
“哎呀,原来还有咱们沈司令怕的人呀。”
沈啸楼最近负责从各省选拔参加大观兵的人员,被选中的官兵陆续进京,住宿、吃饭、津贴,包括统一的衣服鞋帽、生活用品等等,每天往财政部成捆成捆的扔欠条。
涉及到花钱,杜绍辉是谁也不惯着。
即便是沈啸楼,他不敢骂骂咧咧,还不敢念念叨叨嘛。
现在只要逮着沈啸楼的身影,张嘴“沈司令轻点花”,闭嘴“楼帅可怜我一下”,恶心的沈啸楼听见“杜绍辉”这个名字跑出去八丈远。
沈啸楼圈着白灵筠的腰将人抱到腿上。
“自然有。”
亲了亲怀中人的嘴巴,“最怕你。”
白灵筠环住沈啸楼的脖子,“怕我什么?”
本以为沈啸楼不会回答这种黏糊腻歪的问题,没想到他不仅答了,还答的非常严肃认真。
乌黑的眼睛,沉入深海。
只听他缓缓吐出五个字,“怕你不爱我。”
白灵筠呼吸一紧,霎时间,胸腔里堵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