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的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矮小,体型单薄,五官端正——说实话,若不是举止太令人遗憾,人还是相当英俊的。这年轻人属于那种想法太热闹的,以至于脑子关都关不住、泄洪似的泼洒到人间,把周遭路人吓得不轻。他自说自话,脸上的表情变化无穷。片刻之间,他已表现出惊讶、羞恼、决然和愤怒——这种种情绪大概是他与脑中假想的对象激烈讨论的结果。
商铺——尤其是伦敦的商铺——常有疯子进来捣乱,莫雷先生和夏先生立刻警觉起来。等听见这年轻人说什么,他俩的疑虑丝毫没有减轻——只见他一双亮蓝眼睛带着凶光盯住夏先生,高声嚷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待客周到!这就是所谓的教养!”说罢,他转身对莫雷先生说了以下这番话:“您听我的,先生!千万别在这儿买书。这儿的人都是骗子和贼!”
“骗子和贼?”莫雷先生道,“不会,您误会了,先生。我敢肯定我们能让您相信这是场误会。”
“啊!”年轻人大喝一声,给了莫雷先生一眼,目光犀利,表示他已发觉莫先生并非自己最初以为的那样也是个顾客。
“我是这儿的业主,”莫雷先生赶忙解释,“我们不干强盗营生。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一定尽我所能帮您解决。我肯定一切都只是场误会。”
莫雷先生递了客气话,那年轻人的火气可是一点儿都没压下去。他大叫道:“您敢不敢否认,先生,您店里雇了个魔法师,是个卑鄙的大骗子——姓什么阿什福德?”
莫雷先生正要说阿什福德是他负责出版的作家之一,可那年轻人根本等不得听。“您敢不敢否认,先生,阿什福德给 书下了咒,把它们全变没了,于是人们必得重新买?买了还得再买!”他冲夏先生晃晃手指头,一副狡黠的神情,“您是不是打算说您不记得我了?”
“不是,先生,我没这个打算。您我记得很清楚。您是头一批来购买《英格兰魔法的历史与实践》的顾客,一个礼拜过后您回来又买了一本。”
那年轻人双眼睁得老大。“我没法儿不跑回来再买一本!”他怒气冲冲地嚷道,“头一本不见了。”
“不见了?”莫雷先生迷惑不解地问,“您要是把书给丢了,这位……先生,我表示遗憾。可我不太明白,丢书怎能怪卖书的呢?”
“先生,我姓格林。并且我没把书弄丢。它自己不见了的,不见了两回。”格林先生深深叹了口气,就好像迫不得已要面对傻瓜和弱智的蠢蛋。“我把头一本书买回家,”他讲道,“把它放到桌上,底下垫的是我放剃刀等修容用品的箱子。”格林先生比画着把书往箱子上放的姿势,“我往书上放了张报纸,报纸上搁了一架铜烛台和一个鸡蛋。”
“鸡蛋?”莫雷先生问。
“硬心儿煮蛋!然后我转个身的工夫——不出十分钟!报纸就贴着箱子放了,书已经没了!可鸡蛋和烛台始终没动地儿。于是一个礼拜后我又回来买了第二本——您家店伙说得没错。我把书拿回家,跟《顾氏实用外科医学词典》一起摞在壁炉台上。不过后来我泡茶的时候一不小心碰歪了两本书,书掉进了装待洗衣物的篮子。礼拜一那天,杰克·布特——也就是我的仆人——把脏床单塞进篮子里。礼拜二,洗衣妇来收要洗的东西,把床单一掀,篮子底儿上只躺着《顾氏词典》——《英格兰魔法的历史与实践》不见了!”
格林先生这番话虽暴露了自己家庭内务上些许异于常人之处,却似乎也为解释清楚这件事带来了希望。
“会不会是您记错了放 书的地方?”夏先生提示道。
“没准儿是洗衣妇把书连床单一块儿拿走了?”莫雷先生提醒他。
“不可能,不可能!”格林先生矢口否认。
“会不会是别人把书借走,或是挪动了地方?”夏先生问。
格林先生听了这话十分诧异。“谁呢?”他问。
“我……我可不知道。格林太太?您的仆人?”
“没有格林太太!我自己一个人过!除了我以外,家里只有杰克·布特,杰克他还不识字!”
“那兴许是您的朋友?”
格林先生似乎马上要否认他有过朋友。
莫雷先生叹了口气。“夏科尔顿,去再拿一本书送给格林先生,然后把第二次买书的钱退给人家。”随后他转向格林先生道,“我很高兴见您这么喜欢这本书,还肯回来再买一本。”
“喜欢?!”格林先生嚷嚷起来,表情比之前更诧异了,“喜不喜欢我哪儿知道!这书我还没来得及翻开呢。”
他走了以后,莫雷先生在铺子里多待了一会儿,拿脏衣服篮子和硬心儿煮蛋开了几句玩笑。可夏先生(平日里和大家一样爱听个笑话)就是不肯乐。他看上去若有所思,焦虑不安,念叨了好几回——坚持说事有蹊跷。
半个钟头后,莫雷先生坐在楼上自己屋里凝望着书柜,一抬头,发现夏先生来了。
“他又回来了。”夏先生道。
“什么?”
“那个格林。他又把书丢了。他把书放在右口袋里,走到大普特尼街的时候发现书已经不见了。当然我跟他说了伦敦到处都是贼,可您不能不承认……”
“是,是!先别管那个!”莫雷先生截住他的话,“我自己那本也不见了!看!我把它放这儿来着,夹在迪斯雷利5的《一纸荒唐言》和奥斯汀小姐的《爱玛》之间。你能看到空出来的那块地方。到底出什么事了,夏科尔顿?”
“魔法。”夏先生斩钉截铁地说,“我一直琢磨这回事来着,并且我觉得那个格林说得没错,是有什么咒语正在 书和我们身上起作用。”
“咒语!”莫雷先生睁大了双眼,“是啊,我看一定是了。我以前还从来没亲身感受过魔法呢,我可不着急再来一遍。这感觉真是诡异极了,令人特别不舒服。要是一切都违背常理,人怎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呢?”
“是啊,”夏先生道,“要是我,我就先上别的书铺去问问,看看他们那边的书是不是也消失了。起码咱们能知道这事儿是普遍存在还是专针对咱一家。”
这提议听上去不错,于是莫先生和夏先生把铺子托付给店伙照料,俩人戴上帽子,走到门外的风雨里。离他们最近的是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爱德华兹-斯奇特灵记书店,他俩要进门的时候,不得不给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仆让道。这男仆正扛着一大摞书往外走。
莫雷先生还没来得及发觉人和制服其实都很眼熟,男仆就已经走远了。
进了铺子,只见爱德华兹先生正跟约翰·齐尔德迈斯谈得专心。见莫、夏二位进门,爱先生转过身来,面有羞愧之色。而齐尔德迈斯仍是老样子。“啊,莫雷先生,”他说道,“见到您真高兴!您过来省得我冒雨跑一趟了。”
“出什么事了?”莫先生问,“你来干吗?”
“干吗?索恩先生要买点儿书,如此而已。”
“哈!你主子要是打算靠把书买光来抵制埃文先生的作品,他会失望的。索先生是有钱,可他到最后也一定会把家底儿用光。他买得有多快,我就能多快再印更多出来。”
“不会的,”齐尔德迈斯道,“您没那个能耐。”
莫雷先生冲爱德华兹先生发了话:“罗伯特,罗伯特,你就让他们这么骑在你头上?”
可怜的爱先生看上去特别愁苦:“对不起啊,莫雷先生,可 书都不见了,害得我只好给三十多个人退了款,眼看是要赔进去不少了。不过现在索先生提出要把埃文先生这本书在我这里的库存全买下来,开的价格也公道,于是我就……”
“公道?”夏先生忍无可忍,嚷嚷起来,“公道?哪里公道了,我倒要听听!您觉得一开始是谁把书都变没的呢?”
“就是啊!”莫雷先生附和道,随后问齐尔德迈斯,“你不会是要否认这些皆是索恩所为吧?”
“不,不,恰恰相反。索先生正上赶着担这个责任呢。他列了一长串这样做的道理,只要有人肯听,他是乐意给人家讲一讲的。”
“都是些什么道理?”莫先生冷冰冰地问。
“哦,还是老生常谈,我估计。”齐尔德迈斯的脸上头回显现些许畏闪,“他正起草一封公开信,信上都会跟您几位说清楚的。”
“你们觉得这样就能把我打发了,是吗?写封信致歉?”
“致歉?我估计您在信上找不到多少歉意。”
“我要去跟我律师谈的,”莫雷先生道,“今天下午就去。”
“您当然要去的。我们也不该指望您留情。不过说了归齐,索先生绝没有让您蒙受经济损失的意思。您出版埃文先生这本书统共花了多少钱,什么时候只要给我个数,我受委托是可以马上给您开一张汇票付清全款的。”
莫先生没有想到这么一出,于是陷入了两难境地——他想甩齐尔德迈斯一句难听的,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损失一大笔钱是索恩害的,理应由他掏腰包。
夏先生悄悄捅了捅莫先生的胳膊,提醒他千万不要贸然行事。
“那我利润那部分怎么算呢?”莫先生问,打算先争取一些时间。
“哦,您的意思是把这部分也考虑进去,对吗?这才合理嘛,我觉得。容我向索先生请示一下。”说罢,齐尔德迈斯鞠了个躬,走出了 书铺。
莫雷先生和夏先生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二人一回到大街上,莫先生就冲夏先生说:“快到泰晤士街跑一趟……”(那里是莫雷先生存货的仓库。)“……看看埃文先生的书还有没有剩。别让杰克逊三言两语就把你打发了,让他带你亲自去看。告诉他我让他把书清点一遍,整点之前必须把总数报给我。”
莫雷先生回到阿伯马尔大街,发现三个年轻人正在他铺子里晃悠。这三个年轻人一看见他,立马把手上的书一合,把他围在中间,一齐发了话。莫先生自然以为他们跑来是跟格林先生一个目的。见仨人里有俩都大高个子,仨人全都大嗓门且全在气头上,莫先生害怕起来,招呼店伙跑去求救。店伙却待在原地不动,只是带着一脸前所未有的专注静观事态发展。
打这些年轻人嘴里传出几句相当粗暴的呵斥,像什么“亡命之徒”“卑鄙小人”之类的,莫雷先生听见后心情并没好到哪儿去。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几个人骂的并不是他,而是索恩。
“不好意思,先生们,”他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劳驾能不能先告诉我您几位姓甚名谁?”
几个年轻人一听这话都很奇怪。他们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默默无闻。三人报上名姓,原来是阿什福德门下三位等候师父归来的弟子:亨利·珀尔伏瓦、威廉·哈德利-布莱特和汤姆·莱维。
威廉·哈德利-布莱特和亨利·珀尔伏瓦二人高大英俊,汤姆·莱维则矮小、细瘦,发色和眉目皆为棕黑。前文提到过,哈德利-布莱特和珀尔伏瓦都是大宅门出来的地道英国绅士,而汤姆之前是教人跳舞的,祖上都是希伯来人。所幸哈德利-布莱特和珀尔伏瓦对他们在地位、血统上的差异并不太在乎。他们知道汤姆是三人之中最有天赋的,于是在魔法学问方面一向都听从他的意见。除了对汤姆直呼其名(汤姆可是称他俩为珀尔伏瓦先生、哈德利-布莱特先生的)、忘记带 书的时候都指着汤姆去拿以外,他俩是很乐意同他平起平坐的。
“这坏蛋、这恶魔打算毁掉埃文先生的着作,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亨利·珀尔伏瓦断言道,“给我们点儿任务吧,莫雷先生!我们只要求这么多!”
“假如这任务包括拿快刀捅了索恩先生,那就更好了。”威廉·哈德利-布莱特补充道。
“诸位谁能去追追阿什福德,把他带回来?”莫雷先生问。
“哦,当然可以!哈德利-布莱特是最佳人选!”亨利·珀尔伏瓦宣称,“您要知道,他在滑铁卢的时候可是公爵的副官。没什么比策马狂奔更合他的意了。”
“您知道埃文先生去了哪儿吗?”汤姆·莱维问。
“两个礼拜前还在日内瓦,”莫雷先生道,“我今天早上收到他从那里寄来的信。他有可能还在那里,也有可能已经在往意大利走的路上了。”
店门一开,进来了夏先生。夏先生的假发挂了雨滴,就仿佛往上缝了无数玻璃珠子。“都还好,”他急急向莫雷先生禀报,“书还都捆得好好的在那里。”
“你亲眼所见?”
“是的,没错。想把一万本书都变没,我猜魔法也不少用呢。”
“我要是像您这么乐观就好了,”汤姆·莱维道,“不好意思,莫雷先生,据我了解,索恩先生这个人有了目标便孜孜以求,不完成任务是不会罢休的。我觉得咱们来不及等埃文先生回来再说了。”
夏先生一听居然有人如此胸有成竹地谈论魔法方面的事情,面露惊讶之色。
莫雷先生于是匆忙向他介绍了阿什福德的三位弟子。“您觉得我们还能撑多久?”他问汤姆。
“一天?最多两天?反正铁定是等不及追上埃文先生再带他回来了。莫雷先生,我觉得您最好还是把这件事交给我们,然后我们马上用一两条咒语试试看能不能抵御索恩的法术。”
“有这样的咒语吗?”莫雷先生忧心忡忡地看了看这几位魔法新手。
“哦,数以百计!”亨利·珀尔伏瓦道。
“诸位可会哪条?”莫先生问。
“我们不过是略知一二,”威廉·哈德利-布莱特道,“我们仨大概可以攒出一条相当过得去的。等埃文先生从欧洲回来,发现他的 书都被我们救了下来,那该有多棒!到时候总可以让他开开眼了,我想。”
“能不能用佩尔那招‘无形什么和什么来着’?”亨利·珀尔伏瓦问。
“我明白你指的是哪招。”威廉·哈德利-布莱特道。
“这是佩尔博士一条特别高明的法术,”亨利·珀尔伏瓦讲给莫雷先生听,“它能将对方的咒语反转,施加在对方自身。索恩先生自己的书到时候就会一片空白或者消失不见!毕竟这下场也是他罪有应得。”
“等埃文先生一回来,发现英格兰首屈一指的魔法书库被咱们给毁了,我可不敢保证他跟您似的这么高兴。”汤姆道,“何况,若要使用佩尔的‘无形反射与防御’,咱们还得造个‘魁力风’。”
“造个什么?”莫雷先生问。
“‘魁力风’,”威廉·哈德利-布莱特道,“佩尔博士的作品里到处都是这种做法术用的器械。可以说这东西造出来以后既像喇叭又像烤面包的叉子……”
“……此外顶端还有四个金属球不停地旋转。”亨利·珀尔伏瓦补充道。
“原来如此。”莫雷先生道。
“现造个魁力风是来不及的,”汤姆口气不容商量,“我主张咱们还是试试德·切佩的‘先发制人’。6这法术操作起来快得很,使用得当的话,能将索恩的魔法抵挡些时日——足够撑到咱们把信寄到埃文先生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