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身都在发抖,是夙愿了结,也是信仰崩塌。
“我是个坏人……我一直都是个坏人……我每次炼丹,想的都是杀了她,所以这次我没拦着她,她要下去我没拦着,她说得对,如果我没缝起裂缝,我就再也没机会杀她了……因为她会和那些妖兽同归于尽……”
“我得杀了她,我必须杀了她,因为她——”
罗婉喘息,出声:“是我的心魔。”
年少的罗婉来奉天宗本就是最小那一批,她父母恩爱,因为靠近凡人界,思维往往与修仙界的残酷不同。
她该是外门弟子的,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因为别人一个不高兴,她就被调到杂役处。就因为别人不高兴,就会一堆人为了巴结她欺负她。
“可为什么啊?”她偏执的抓着叶长欢的衣袖:
“我明明打不过她,我不想和她打的,为什么她还要把我拉上去?”
这是她道途上的引路之人,是当初机缘巧合让她走上丹修之路的人,在此时大喜大悲之下,她下意识的想要知道答案,想要问一个结果。
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修士的手很冷,缓缓开口:
“不,你不是坏人。”
“因果报应,恩怨相抵,从来如此。”
孙袅袅从不否认自己的因果,她清楚知道自己仇人多少,也知道罗婉的恨意。
下裂缝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时她方才十五六岁,盛气凌人,而今她早已长大,经历沧桑,悔于不悔不得而知,毕竟修仙界弱肉强食,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后悔在修仙界一文不值,所有恩怨,唯命而已。
“可若我当时拦住她……”
罗婉颤声。
“她欲如此?你拿什么拦得住呢?让她再打你一顿吗?”
罗婉止住的动作,无他,因为落入耳中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甚至冷酷。
她猛然抬头,刀修冷静的抹掉了她的眼泪,朱唇轻启:
“路是她自己选的,如果你没拦着她,你们只会身陷勿囵,一起陨落而已。”
这是事实,该是开解才是,但罗婉只觉得冰冷。
因为眼前的顾师姐明明没换人,却再无笑颜。
她下意识的想要最信任的人安慰,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要找长辈一样。
也是多年之后,她无比后悔自己此时幼稚的作为,因为她根本不知彼时的刀修,肩上压着的究竟是多重的重担。
早已似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原本守城的大将突然上前开口道:
“两位仙长,女皇命臣邀二位入宫相见。”
顾斯恶不动声色的走在前面,叶长欢手落在刀柄之上。
两人这一路并无多言,才到一处宫殿周围的人就就此退开。
“灵气……阵法?”
顾斯恶皱眉。
凡人皇宫之中有灵气阵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此地的阵法绝非普通法阵。
他在叶长欢之前下一步推开宫殿之门,看见的却并非记忆里的姚月灵,而是密密麻麻铁链,中间有一个被束缚着跪在地上的人。
察觉到声响,对方苍白杂乱的头发之下露出半张脸,形若枯槁,混浊的眼睛里到底还有些神彩。
不似以前容光。
叶长欢眼睛微动,半晌才说出那个名字:
“二长老。”
不,现在应该叫杂役处大长老。
齐瑞的师尊。
当初乐虚在外门大比上犯下大错,被遣派到妖兽战场,二长老空尘自然也就接替其位置。
此人颇为和睦,在杂役处风评很高,且身家不少,人脉众多,当初九宗大比那个底下比武台的主人不也是跟他是老相识吗?
齐瑞为了站台还亲自去过。
“所以……”
叶长欢此刻终于明白苗璇玑为什么将她送到此处了。
先是长生树,再是叶怀瑾,后又有轩辕泓,其中掺杂妖兽无数,还有陈文轩这个意外,她以为都快完了,可又有一条命送到她的面前。
“当初九宗大比,不、从外门大比开始,你就是青云宗、妖族的奸细,叛徒。”
她也不想这么猜测,但空尘是被人钉在此处的,所用的法阵这世间只有一人是这样的风格。
细想妖兽心脏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是外门大比,郑庆和汪行身上,那时宗门便察觉可能有叛徒,毕竟杂役处鱼轮混杂,基数太大,中洲和东洲又离得近,青云宗从这里策反的确最容易。
一些杂役处的弟子根本难以引起注意。
其后邝漠之时,在这里的奉天宗杂役弟子公然阴奉阳违,和青云宗联合送出弟子资源,有恃无恐的样子无疑就是上头有人。
那时空尘已经是杂役处大长老。
更别说九宗大比的地下比武台,到底是空尘友人的,还是他自己为了方便妖族策反各宗弟子开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是尔等?”
空尘沙哑:
“宗主为了罚我,将我钉在此处长跪数百年,我一个元婴,寿元都还剩一百来年,求生不能求死也只能熬着寿数耗尽,不成想,还有人来收我的命。”
叶长欢:“那你现在寿数还有多少年?”
“最后一年,亦或者。”空尘气息快了一些:
“最后十天。”
在他精疲力竭以为自己熬到死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要提前了。
【好可怕的人类。】
系统嘀咕,把人折磨完了才杀,还好它只需要一闭眼就变成废铁。
“为何是你?”
顾斯恶:“你有何叛的理由?”
杂役处大长老,家财万贯,甚至受弟子爱戴,他为何要叛?
“尔等看了那么多叛徒,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
空尘勾起笑,脸上的褶皱挤压:
“人族叛徒,理由无非那一个——因为我们要往上爬,要变强啊。”
“尔等知道我登上元婴用了多少年吗?四百八十年!金丹寿数也不过五百而已!而我八百多岁时也不过元婴中期,就因为天资!我明明什么都不差,我努力修行,却还是个杂役处长老,还被乐虚踩在头上!我哪里逊色于他?!”
“偏偏修仙界以实力为尊!我就得往后排!若是这时告诉你,有法子可以帮你提高天资,增强修为,你会不心动吗?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你可知妖族欺上,所有人族都会被压着成为奴隶,甚至食物。”
“我自然知道,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左右多做个管事的,那我为何不去做个让我修为提升的?我先叛了,就是有功之臣,怎么吃也吃不到我这儿来不是吗?”
许是那张老好人的脸隐藏的太久,知道要死,终于有了听众,他也不装了,眼中的阴鸷和癫狂暴露于前!
人族,和他有什么关系!妖族,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变强!
可惜叶长欢不是善人,没有给人说完遗言在杀的习惯,刀锋没入他的丹田,叶长欢连多说一句话也没有。
“即是罪名已定,我不想听你的废话。”
她手背青筋暴起,力道下压!
“噗!”
空尘吐血不止。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三人齐齐看去。
那个圆滚滚的身影呆呆的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身边赫然是带叶长欢等人前来的大将。
“怎么、怎么回事?师尊不是在邝漠驻守的吗?”
他语序不稳。
他都好久好久没见过师尊了,妖族大乱开始,师尊就断了联系,宗门说师尊实在邝漠驻守,不容暴露。
而方才他算到苗璇玑将叶长欢和顾斯恶送到到邝漠时,他才起了心思想要来见见师尊,左右也没他什么事。
来时大将见他是奉天宗弟子,又提到自己师尊是元婴,大将还真的以为宫中有元婴仙长驻守,便过来了。
没想到看见的会是这一幕。
“我的乖徒儿来了啊……”
空尘嘶哑的声音刺耳极了。
齐瑞一屁股坐在地上,又不可置信的爬起来:
“怎么会是叛徒!怎么你们都变了!要是你真的是叛徒!那你为什么收我做弟子!?”
他磋磨了那么多年也才堪堪爬上金丹,资质弱也没什么本事,那为什么选他?
“因为你与我一样啊!”
空尘:
“没天资就只能窝窝囊囊的去搞什么行商!笑话!我等如此努力,依旧还是踏不上这条大道!当初在外门大比之中我便一眼看中,像,太像了,就如当初我的一般模样!”
“明明一心想要修行,却因为所谓的天资一直做人垫脚石!是以徒儿,你也该如我一样,加入妖族才是!他们有增强修为的法子!难道那就不心动……噗!”
元婴碎裂!数百年修为即将化为乌有,他突然疯狂的挣扎了起来,死死盯着叶长欢,灵气蜂拥而至,无形之间与叶长欢暗力拉扯!
“顾斯善,顾斯恶!你们都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努力往上爬却只得到一成的回报,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
“你疯了!”齐瑞大吼。
“当初你联合青云宗,坑害了多少凡人呐!还有那个妖兽心脏……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叶长欢双目赤红,面若冰霜,一手死死握住刀柄,一手掐住空尘喉咙,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
濒死之时他却大笑:
“哈哈哈哈!我是疯了!修道这条路就是条不归路!踏进来的人都疯了!都想成仙!都想往上爬!疯了!都疯了!哈哈哈哈哈!”
修道逆天而行,谁都想要与天同寿,却又不想承担其中的坎坷。
更不想做一个凡人。
所以他们疯了,日久之下,心魔就这么缠了上来。
当!
青锋掉落在地上,修士身体也跟着成为了碎片。
叶长欢拿起时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又杀了一个,还有多少个,亦或者……远远不止于此?
一旁的剑修给齐瑞递上了擦剑布,齐瑞突然哭着对剑修开口:
“为什么都变了,顾师兄,为什么你们都变了?明明在杂役处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为何会变成这样?”
“死的死,伤的伤,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一个头?”
这样的日子就是两千年前,人族每一个都会经历的生死离别。
剑修回答不了他,因为他自己站在十字路口。
他也给自己选择了路。
或许是安静了下来,微弱的呼吸声就清晰了起来。
这个呼吸声一直都在,更不是修士能隐匿的气息的程度,那是一个真正奄奄一息的凡人。
叶长欢拨开帘子后,是一座辉煌的龙椅。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人一身龙凤锦袍,头发根根银白,不怒自威。
可她已经太老了,脸上皱纹密布,也就从眉眼之间依稀看得出曾经的风华。
此时缓缓抬起眼,一如当初初见一般,笑着对叶长欢开口:
“你来了。”
只不过当时开口的是方才十五岁的小郡主,朝气活泼。
而现在开口的却是一句垂垂老矣的邝漠女帝,威严释然。
叶长欢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姚月灵抬起手,颤颤巍巍在快要倒下去时被稳稳扶住。
“郡主。”
她没叫陛下,也没叫她的名字,而是曾经开口的称呼。
姚月灵笑出声:
“顾仙长,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好久,你若再来晚一些,你就见不着我了。”
“当初我统一中洲大半的凡人界,你们那位宗主前来面见于我,他将害邝漠的罪人钉在这里,告诉我,多年后顾仙长会有两条路可走,若是顾仙长不来,那空尘就会跪到老死,我也不会和顾仙长有任何交集。”
“反之,若是顾仙长来了,那空尘必死于仙长之手,我和仙长还有一面之缘。”
“可我快要死了,这些天每天我都坐在这里等,我等了你好久……还好、还好你来了……”
她很高兴,话不停。
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的回春返照。
看着叶长欢的脸,笑着道:
“仙长,都百年过去了,你还是原来的模样,而我,我已经老了,老了是不是就不好看了?”
“不,我若没了术法,也和你一般无二。”
叶长欢放低声音。
光阴荏苒,凡人的修士的差距在这一刻拉开。
短短一月不到,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的从生离经历到死别。
“哼,就算你说不好看,我也不生气,因为我打下的锦绣山河,同样好看。”
她抓着叶长欢的手臂,指着门外的楼阁水榭:
“当初我杀了舅舅登基为皇,母亲便要与我断绝关系,她问我,问我从来不曾受过委屈,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非要争权夺利不可?我当时便不明白,争权夺利,莫非一定要些不得已的理由吗?”
“这江山他坐着昏庸,我能者居之为何不能?我便是喜爱权势为何不能?这些年,我治理邝漠,广纳贤才,凡是我邝漠子民,从未缺衣少食。对了,仙长还记得裴恒吗?还有姜兰吗?就是从东洲受你点拨来的那批百姓?”
她絮絮开口,也不需要叶长欢附和就说个没完,宛若一个无忧天真的少女:
“裴恒最后做了丞相,为官清廉,十年前病逝了。至于姜兰,她游历山川,四处拜师求学,撰写了一本医书,成了名声显赫的杏林高手,收养了好多孩子……”
“而我,我从未杀过忠良,也从未有过苛捐杂税,中洲邝漠,我能做到青史留名,仙长,母亲错了,是我对了。”
“你本就无错。”
叶长欢对她道,她的声音依旧冰冷,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柔软。
“若是不想笑,便不笑。”
姚月灵闻言笑终于僵硬,最后止住,她喃喃道:
“可妖族怎么就打进来了?我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选了一个贤明的继承人,邝漠可以一直昌盛下去,可为何就毁了?”
“仙长,救救这些百姓吧,若是可以,就让这邝漠一直昌盛下去。”
当初仓乾一定与她透露什么,她希翼的看着叶长欢。
叶长欢没问,只是定然的对她道:
“好。”
她等了这么久,好似就为了这一个承诺。
闻言眼睛再也没力气睁开了,倒在叶长欢身上,她在问:
“仙长,我治理的江山可还好看?”
叶长欢感觉身上的气息在渐渐消散,她没动,认真的道:
“太平盛世,锦绣山河。”
姚月灵,就是她经历的又一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