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曜君沉默。
季月欢的眼帘在他的沉默中一点点垂下。
她勉强扯起嘴角,“算了,我就随便……”
“现在吗?”祁曜君打断她的话,问。
季月欢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后摇头,“你如果为难的话就算了,没关系的。”
“倒算不上为难。”
祁曜君拉着她起身,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解释:“我方才只是思考,是用了晚膳再去,还是说直接出去用膳。”
他低头给她理盘扣,又说:
“等你开口我才想起来这事该你选择的,所以问你现在吗?只是要事先跟你说清楚,虽说雪灾一事已经过去了有几日,但庄稼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所以饮食上必然不如宫中丰盛。另外就是,如今的曜京城定不如你之前所见那般繁华。如此,还要去看看吗?”
季月欢挽起唇。
“要。”
她也并不是冲着外头的热闹去的,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她抱着祁曜君的胳膊,“我们出去吃吧?”
祁曜君被她这个抱胳膊的动作取悦到,嘴角扬了扬,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我让人去安排。”
“嗯?”
季月欢诧异,“还要安排吗?我以为你会像上次带我嗖嗖嗖飞出去。”
“知道你喜欢飞,但如今不行。”祁曜君拿着裘氅给她披上。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换上裘氅的季月欢,又摇头,重新去给她找了件更厚实且带兜帽的大氅给她换上,这才满意点头。
“外头冷,病才刚好,可不能再受寒,我们坐马车出去。”
“啊……”
一听坐马车,季月欢开始苦瓜脸。
祁曜君想起来她晕车,捏了捏她的脸,解释道:
“是我的马车,宽敞,前些日子也派人去季家了解了一下你以前的马车什么样,又命舍监那边的司舆照着改了改,我试过,平稳很多,应该没有之前那么晃,你先试试看,不行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季月欢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倒是没想到祁曜君竟然一早就为了她改了马车,有些疑惑,“什么时候改的?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宫?”
因为去护国寺需要坐马车。
祁曜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含糊道,“上回见你晕成那样便惦记了要改,总不能往后的秋猎你都不去了。”
季月欢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复杂。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几次。
她摇摇头,压下这个念头,又问:
“可你那车显眼吧?我们可以这么正大光明的出去吗?”
“为何不可?”
祁曜君扬了扬下巴,“朕尚是太子时也经常微服私访,如今雪灾一事已平息,朕总要去看看灾后情况,御史台的人便是知道也不敢说什么。”
“……我是说我。”
她当然知道祁曜君经常微服出巡了,原着里光她看到的出巡片段就不少。
可她是嫔妃诶。
“你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祁曜君笑了笑,“别忘了你们季家用了三十万两白银开路,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和朕一同体察民情,这件事情上,连皇后都得靠边站。御史台顶多弹劾一句不合规矩,可朕一句‘旭容华心系百姓,只是想去看看那三十万赈灾银的成效’砸下去,他们都得闭嘴。”
他看向她,一字一顿,“不用怕会给我添麻烦,季月欢,这是你的底气。”
是她的底气,也是季家人给的底气。
季月欢垂眸,半晌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半个时辰后,祁曜君和季月欢出现在曜京城的官道,又在最繁华的那条街街口停下。
祁曜君率先下车,又回身去扶她。
“可还好?”
季月欢在他的搀扶下跳下车,点点头,“比之前好很多。”
祁曜君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给她拢了拢衣领,这才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
季月欢左右看了看,此时太阳已然落山,天空渐渐变成深蓝色,路两旁的商铺都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笼。
她好奇地问:
“我记得不是有宵禁?”
原着里一般只有重大节日才会解除宵禁,比如中秋、过年、元宵等等。
“雪灾起就取消了,不说那些日子多少百姓根本无家可归,光那些工匠、衙役们帮忙重建房屋都得没日没夜地忙活,还有赈灾的,施粥的,难民署那边常常排起长队,有的人直到天黑还没能排上一碗热粥,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宵禁?”
他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垂眸看她,“也是你教我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季月欢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会哄人,什么功劳都敢给我扣。”
什么她教的,祁曜君这个经历过乱世的君主本来也不是个死板的人,她便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会作出和如今一样的选择。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百姓的命更重要。
“本来就也有你的功劳,”祁曜君扬了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一家铺子门口排起的长龙,“要不要过去看看?”
季月欢好奇地看了一眼,感觉那队伍乱乱的,但竟然不吵闹,“那边是在做什么?”
“过去就知道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处医署,门口排着的队伍只是看着乱,因为排队的人很多都是三五成群,或是年轻小伙照顾身旁的老人,或是妇人抱着孩子,大家都耐心照顾病患,小声哄慰,井然有序。
再往前就会发现,医署门口立着几张桌子,桌子前坐着的几位大夫,竟然有好几个是女孩子。
季月欢一愣,“……这是?”
“这便是你的功劳。”
祁曜君含笑道。
“当初培养医女的时候你便和朕建议,新培养的医女不需要像寻常大夫一般必须要会各种疑难杂症,她们只需要先学会分辨一些最常规的感冒风寒,便可为绝大多数人治病。陈利民也把这话听了进去,所以培养医女的时候在这方面有特别下功夫,再加上危竹的从旁协助,这些本就是杏林世家出身的女孩子要上手很容易。”
祁曜君指了指此刻正一瘸一拐上前的一名老者,他在一位年轻人的搀扶下上前和女医交谈,双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年轻人和老人都低头道谢,接过方子后又走向旁边另一个老大夫的桌前。
“雪灾之下风寒者不少,医女们的出现解决了全城大夫人手不足的问题,她们可以处理大部分的病患,如果遇到更为棘手处理不了的情况,便交给资深的老大夫,这样老大夫那边不会因为庞杂的病患人数而显得吃力,医女们也尽可能地得到锻炼,还能从旁观摩学习。”
“总之这次医女们帮了大忙,当初推行女医制度时,那帮成见颇深的老古董们如今都收敛了许多,民间更是对温和有礼的女大夫赞不绝口。”
“杏林一道难入行,往往有点儿能耐的大夫平日里都傲得很,态度谈不上多好,相比之下女大夫则耐心许多,否则你以为这么长的队伍这么秩序这么好?前几日可比这混乱得多,也就是医女们加入后,大家都不怕大夫不耐烦,这才能安下心慢慢等。”
祁曜君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的话,但此时却不紧不慢,眉宇也颇为舒展,显然心情很好。
季月欢听着,心中也熨帖了几分,如果说三十万两赈灾银是季家人的功劳,那女医制度,确实是她一手促成。
也算是为这个时代确确实实做了贡献,算不得白来。
“如今医女们有了民心,支持者众,还有不少文人作文章大加赞许,往后的路就会顺利许多,总体来说,进展不错。而这,也都多亏了你。”
季月欢实在受不了这人,好笑道,“我也只是提出我的想法,真正落实的人是你,哄我哄上瘾了是吧?”
祁曜君却很认真地摇头。
“话是这么说,但你确实帮了大忙,抛开是你率先提出‘女医’二字不谈,危竹能答应编纂医书,助力女医制度的推行,也是看了你的面子。危竹声名在外,他那会儿代表了一部分民心,若不是有他坐镇,朕要堵住悠悠之口,还要费好一番功夫。况且危竹传授医术的方式别具一格,若非他肯倾囊相授,女医们也不能成长这么快。”
他停下脚步,此时略有风起,他微微皱眉,一边将兜帽给她戴上,一边又补充道:
“朕的功劳有数不清的人夸,但你的功劳却鲜有人知道。说什么哄不哄的,朕只是陈述一下那些没有人说的事实,也是本就属于你的赞誉。我能听到的声音很多,你能听到的却很少,朕总要多说说,给你补足才是。”
季月欢的兜帽毛茸茸的,戴上之后将整张脸衬得更是巴掌大,夜色降临,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笼倒映在她的眼眸里,衬得一双眸子亮闪闪的,漂亮得不得了。
她听后莞尔,骄傲的小脸儿从毛茸茸的帽子里探出来,下巴扬了扬,“说得也是。”
祁曜君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他真的很喜欢季月欢这股子灵动中又带着两分狡黠的傲劲儿,跟那傲然立于山尖的小狐狸似的,可爱又鲜活。
将脑海里某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去,祁曜君拍了拍她的脑袋,一边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边道:
“你是一个很容易被外界声音影响的人,有时候负面的声音听得多了你就会下意识去承认。我权力滔天也很难让那些负面的声音全部消失,但我希望,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可以让你听到一些正面的声音。”
季月欢微微一怔,她缓缓转过头,却发现祁曜君并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但嘴巴却没有停。
他说:
“季月欢,之前你说你被爱过,知道什么是爱,但我也说,我没爱过,也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方式怎样才算对,但至少我知道,爱一定要表达。不仅限于行为,声音也要越大越好。”
“我很小的时候,有先生教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不理解,回了家问母后,母后说因为人的感情很复杂,恨永远比爱要浓烈得多。”
“一件招人恨的恶事会被人口口相传,骂上几天几夜都不嫌累。可做一件好事,围观者看到便看到了,最多认可你的人品,转头就忘,当事人也大多只是将感激藏在心里,没有谁会天天把谢谢挂嘴边。”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母后当时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是想告诫我,不要被外界的声音影响,去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不要因为听不到正面的反馈就觉得没有意义,会有人认可我,只是他们的声音不够大而已。”
“可前些日子再想起来这话,我却有了新的感悟。”
他牵着季月欢的手,一点点收紧。
“心里认可是不够的,要表达,一定要表达,这件事情不能偷懒,那些制造负面的人,恶语相向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们从不偷懒。我需要比他们更大声,才不会让你觉得一切都那么糟糕。”
一如那场梦,季和便是那个不偷懒的人,他大声宣扬一些郑曼没做过的事,扭曲真相,让她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而在他不遗余力的抹黑之下,也真的将一些人的记忆扭曲篡改,他们跟着季和大声指责郑曼不要脸。
祁曜君不是没有听到一些曾经受过郑曼父亲恩惠的人在人群中小声辩驳,“郑老师的闺女不是那样的人。”
可那声音太小了。
小到让郑曼觉得孤立无援,心灰意冷。
若是那声音再大些就好了,只要能盖过季和的胡编乱造,哪怕最终夫妻两人还是分道扬镳,季月欢也不至于长久承受来自“野种”二字的恶意。
要知道在群众的记忆被篡改之前,还有人愿意给这个女娃娃喂奶,愿意给她糖果,愿意在老人忙起来的时候帮忙照看。
——这也是他肯冒险带季月欢出宫的原因。
事实上带嫔妃出宫的后果远没有他所说那么轻松,明日的朝堂他指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没关系,那是属于他的战场。
眼下,他只想让她知道,她很好。
他不知道她到底梦到了什么,会让她问出“我疯了吗”这样的问题。
他只知道他听到的时候,很心疼。
她不是疯子,从来都不是。
季月欢感受到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