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世雄六十多岁了,精力不比年轻人,大半夜的,正在睡觉,忽然被叫醒,脑子还有点迷糊,帐门被打开了,凌晨时分的凉风吹进来,又加上远处听到的动静,他睡意顿消。
急忙掀开暖被,鞋都没空穿了,他赤足下到地上,踩着羊毛软毯,快步到了帐门口。
大雾掩住了营中,帅帐前空地上竖着的他丈余高的大旗,都看不清爽。
除了白茫茫的大雾,漆黑的夜色,他甚么也看不见。
“贼兵夜袭?”
仿佛是应证他的疑问,数人急匆匆飞奔到帐外,一个声音叫道:“阿耶!阿耶!贼兵来袭了!”
是他的三子薛万均。
薛世雄吃惊不小,却犹有怀疑,说道:“确是贼兵来袭?”
“贼兵已在攻我营辕门!”
薛世雄稳住心神,问道:“多少贼兵?”
“大雾茫茫,不知多少,只四弟急报,贼兵悍勇,趁着夜雾,摸近了辕门,骤起猛攻!”
如前窦建德所言,薛世雄的儿子好几个,其中跟在他军中的是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俩。薛世雄的营防,尽管不太严备,但辕门乃是一营之重地,轮值的守将以外,薛世雄专门令薛万彻领其部兵,驻在离辕门较近的营区。为的就是万一生变,不致营门立便有失,也算其慎处。
薛世雄喃喃说道:“窦贼怎敢出兵袭我?我军入河间至今,他只敢派过几次些许游骑,在我营外遥望,近我营半步,他都不敢,且斥候不是早已探知,他把他的各部部曲,多已调在乐寿,他分明是欲守城顽抗;又闻其部贼将,不乏有要求逃回豆子?者,他怎、他怎突敢夜袭?”
“阿耶,或是因密贼部贼将李贼之故?”
薛世雄说道:“便是李贼相援,李贼前日才刚率部到了乐寿,不做休整,就来犯我?”
薛万均焦急地说道:“阿耶,不论到底窦贼为何敢夜袭我营,其贼兵已来,快调兵阻战吧!”
究竟为什么窦建德一反此前之态,敢於突然遣兵袭营,薛世雄一时间,想不明白。搞不明白,暂时也只能搞不明白了。薛万均说得没错,既其部贼已趁夜来攻,当下首先是调兵迎战。
因为窦建德部来得太过突然,薛世雄此刻,惊疑是有之,不过要说骇恐,却是并无。他营中三万兵马,即便是窦建德部贼的夜袭出乎了他的意料,可天已快亮,守住营总是可以的。
向着帐外望了下,唯一有点麻烦的是,这雾是不是有点大?
但也没关系!
天亮以后,太阳一出,这雾当就会散了,应该不会对守营造成多大影响。
薛世雄久经沙场,越是遇到险急,他知道,他越是需要在部属们面前显出镇静之态,以安军心,便先没着急下令,回身稳稳当当地步到案后坐下,这才抬眼,看向随他进帐的诸将。
“令:薛万彻即率其部,急援辕门。辕门断然不可有失,若有失,军法处置!”
他下达了第一道应急变的命令。
……
将有临机自择之权。
薛万彻又是薛世雄的儿子,遇到紧急情况时,他自作决定的权力就更大一些。
薛世雄的军令还没下到薛万彻部中,不及尽起本部兵马,他已点起精卒百余,奔援到了辕门。
辕门紧闭着,外头没有传来撞击的声响。
薛万彻迅速判断得出:来袭的这部贼兵,应该是贼兵的先锋,人数当是不多,没有带撞车等攻营的器械,故是他们没有直接进攻辕门。
叫喊之声从前边半空中传进耳朵,薛万彻仰头朝辕门上的门楼、角楼和临近的营墙上望去。
他看到:雾气、火光、朦胧的敌我战士的身影在互相地撞击、厮杀!
“贼兵只是小股先锋,跟俺杀上去!先将他们打退。”薛万彻厉声令道。
百余精卒应诺,持矛攥刀,跟着他便往通向门楼、营墙的坡道上去。
雾气湿漉漉的,沾湿了薛万彻的鬓角、脸颊,费力地辨别着道路,他尽快地冲向坡道。
十余人在一个高大汉子的领头下,从坡道上往下奔来。
两边正在坡道边缘会遇。
薛万彻初不能辨,不知从坡道上下来的是谁,大喊着问了好几遍,没人理他,他已心知不妙,预下达了作战的命令。值此两下相遇,果如他猜测,杀下来的这些人非是本军戎装,是贼兵!
当头的那个高大汉子,好生高大健壮,披挂着大号的铠甲,提着两根铁鞭,奔动如熊!
薛万彻叱咤喝道:“来贼何人?俺薛万彻也!缴械投降,给尔等一个全尸!”
还能是谁?这般高大健硕,提的复是铁鞭,当然就是高延霸。
高延霸闻言大喜,瓮声叫道:“薛万彻么?可惜,不是薛世雄!”大步奔近,提鞭便打。
其出言语气,已然不逊,当其子面,唤其父名,越发辱人!
薛万彻才一二十岁,血气方刚之龄,勃然大怒,挟起长矛,冲高延霸胸腹刺去。
高延霸冲势不减,起手将他长矛打开,已抢入薛万彻两三步前,另一手的铁鞭,带着风声,砸向薛万彻的脑袋。点滴血水,从鞭上甩到了薛万彻的脸上。虽是带着兜鍪,这铁鞭也断然不敢容其打在头上。薛万彻丢掉长矛,忙往后避让。高延霸得势不让人,急步逼追。
薛万彻叫了声:“老子没锏么?”摸住腰边铁锏,抽将出,招架高延霸砸来的铁鞭。
铁锏对铁鞭。
撞击之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薛万彻是自下而上的招架,力气上吃亏,只觉虎口生疼,血已崩出。
他叫道:“贼厮鸟!人呢?”
七八个近在他身边的精卒一拥而上,试图拦下高延霸。
高延霸两根铁鞭挥舞,这七八个精卒持矛的尚好,被他荡开,用刀的几个需要近身进斗,闪躲不及,被他一鞭一个,沾着胳膊的,骨头折断;打到脑袋上的,当即栽倒。
呼吸间,这七八个精卒已被尽皆杀伤。
其余的薛万彻的精卒,再冲奔往前,拦高延霸时,高延霸身后跟着的那十余人却已杀到,并有更多的高延霸队的战士亦从坡道上冲下。如似激潮涌来,薛万彻带来的其余精卒,一下顾不上去拦高延霸了,陷入进了与杀至的高延霸队义军勇士们的乱战。
高延霸再打伤、打杀了两三个薛万彻部的精卒,追到了薛万彻的身边。
薛万彻趁这短暂的时间,已恢复过来,高延霸虽猛,他在薛世雄部的三万步骑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悍勇,却又岂会便怕了高延霸?双手紧握锏柄,他气沉丹田,叫道:“狗贼来!”
“你家老公……”高延霸铁鞭下砸,刺耳声又起,两人对招一合,“右武候将军卫南李二郎……”薛万彻嘿了声,两人对招两合,“帐下爱将……”铁鞭再落,薛万彻退了半步,两人对招三合,“高延霸也!”四度铁鞭猛砸,薛万彻虎口献血如注,两人硬碰硬,对招第四合!
薛万彻嘶声叫道:“贼厮鸟!”丢下铁锏,弯腰急赴前趋。
他个头没有高延霸高,一下抱住了高延霸的腰,脚下扎稳,腰杆挪运,用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将高延霸扳倒了在地!尘土四起,两声闷响,高延霸的铁鞭拿不稳,掉在了边上。
“狗日的,偷袭老子!”高延霸大怒,挥拳打薛万彻的后背。
薛万彻一身是甲,打上去,反倒使他拳头生疼。高延霸再又骂了声,弯起右臂,以肘击薛万彻的肩背,并用左臂,支撑地面,想要把薛万彻挣开,起得身来。薛万彻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肩膀侧下用力,身子压在他的胸上,两条腿缠住高延霸的腿,如何肯会松手?
“入你娘娘!贼汉子,把老子放开!”高延霸察出了薛万彻用的这是角抵的手段,这个手段,他跟王须达学过,可他觉得角抵打人不痛快,兴趣不大,没学精,再三挣扎不脱,怒不可遏。
这个时候,周边若是有薛万彻部的精卒,高延霸可能就危险了。
但薛万彻带来的精卒,已都在与高延霸队的战士激烈拼杀,虽然是有人看到了这幕,腾不出手来帮薛万彻。高延霸的情况也是一样,他队的战士也没有人能来帮他。
两人便就这么抱着,在地上挣、压扭打。
薛万彻拼尽气力,总算是把高延霸勉强制住,抽出了一只手来,拔出短刀,向高延霸兜鍪下露出来的脖颈刺去。高延霸蜷着手臂,把他的短刀挡在外头,又叫了声:“狗贼!暗算老子!”
他不再去打薛万彻的背部,自也朝腰下去摸,抽出了他随身佩戴的短刀,捅向薛万彻腰窝。
薛万彻穿的甲,是一等一的精甲,短刀焉能插入?
捅了两下,捅不进去,高延霸气急败坏,力气陡生,刀子扔掉,仗着个头手臂长,拽住薛万彻的大腿,奋力往上来掰。这一下,可算是使对了路子了。薛万彻吃痛,再也抱不住高延霸,松开了手,叫疼声中,另一只腿用力,挣开了高延霸的手,滚向边去。
高延霸没了困缚,浑身轻松,一跃而起,揪住薛万彻的兜鍪,将其兜鍪拽下,打了两拳,又恼又喜,再复骂了声“狗汉子”,记起李善道的命令,“不得杀伤薛世雄父子,最好生擒”,见薛万彻被他两拳打得鼻血长流,好似昏过去了,不敢再打,提他起来,大呼道:“薛万彻已被老子生擒!尔等小贼,还不速降!我家大将军李二郎令,降者不杀,后降尽诛!”
一个人头从辕门上的门楼上抛下,刘黑闼露出脸来,叫道:“贼守将已死,我军主力已将到,……听到了鼓声、杀声了么?延霸兄,快快打开辕门!”
激昂的战鼓声,铺天盖地,刺破夜空、大雾的喊杀声,从辕门外喷涌而入。
不,高延霸听得分明,不仅是从辕门外的南边,东边、西边也都有喊杀传来!
熊熊燃起的火光,跃入眼帘。
是也杀上营墙、并也冲下来了的王小胡,带人在四下放火。
……
杀声四面,透过夜色、穿越大雾,亦传到了薛世雄的帅帐。
一抹骇恐之色,难以自抑的,浮现薛世雄面上。
“大将军!贼兵已攻下辕门,四处放火,贼兵主力已到,分从三面趁机鼓噪开攻!”
薛世雄呆了稍顷,说道:“贼主力几何?”
“末将刚在望楼远眺,但见南、西、东三面营外,火光如星,遍漫远夜雾中,不知其数!”
薛世雄问道:“何处为贼主攻?”
“营南火光最多,当是营南。”
薛世雄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五更将近一刻了。”
薛世雄说道:“雾何时能散?”
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
他急命营区外围各部诸将,集合兵马,以待迎战,营内各部诸将,安抚本部,不准营内生乱的第二道军令,才传出未久。他问道:“外围、营内各部,可有回禀?”
帐下司马答道:“回大将军,尚无回禀。”
薛世雄按案起身,唤道:“吾儿何在?”
适才来到帐中的将领只有几个,这会儿已是满满堂堂,聚了三二十将校!
薛万均昂首踏出,应道:“儿万均在!”
“营南为贼主攻,点精锐千人,速往营南辕门,先将辕门夺回,然后出击,延阻贼展开阵型,大举攻我。支援你的兵马,为父尽快给你调到。”薛世雄下达了他的第三道命令。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当此危险之际,只有他的儿子,他最能信任。
「17.2.
下午有点事,今天就两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