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公布的立国之日很快到来。
鄱阳湖上雷鼓动,梅岭山前铁衣寒。
十万青壮裂缟素为旗,八千老弱熔犁铧作剑。
豫章城头,九重玄纁大纛猎猎如怒龙摆尾;赣水渡口,百艘蒙冲森森似巨兽露牙。
是日寅时三刻,二十八寨铜鼓齐鸣。
土楼群峰间火把蜿蜒似地龙翻身,三十六洞牛角号声层叠如天雷裂地。
白发耆老捧黄帝画像踏露先行,垂髫童子执《禹贡》残卷负薪于后。
自辰时至午时,三百里山道尽是束发右衽之人,五千年血脉终成浩荡奔涌之势。
午正吉时,伍兴登坛受命。
此时的伍兴未着冕旒,反披麻布战袍;不执玉圭,独握断刃残剑。
坛下二十八死士解甲赤膊,站二十八星宿位;坛上九十九妙龄少女捧陶罐倾酒,琥珀色浆液在青石板上汇成黄河九曲纹!
此时鄱阳惊涛拍岸,水雾升腾竟似化为巨龙虚影,龙吟声里,十万军民同诵《无衣》,声震十里。
伍兴独立坛上,诵立国诏书:
奉天承运,圣德昭彰
维皇天震怒,胡尘蔽日三十载。
自甲申之变以来,倭夷肆虐,毁我宗庙,裂我衣冠。
五帝神明泣血于九霄,三皇灵位蒙羞于草莽。
彼蛮夷以腥膻污我礼乐,以犬马践我诗书,此恨不共戴天!
今观豫章故郡,十万义士仗剑而起。
龙川水畔,八千子弟击节而歌。
上承炎黄之血,下聚忠烈之魂,于土楼烽火间得窥天机:岁在甲子,龙出鄱阳!
吾本布衣,蒙华夏父老推举,天下豪杰拥戴,添为天命,敢不以七尺残躯,重铸华夏脊梁?
即日起,复轩辕正朔,定国号为\"龙\",改豫章城为龙兴府。
凡我汉家儿女,束发右衽者皆为龙国赤子。
皆行均田之法;由耆老至妇孺,俱享减赋之利。
设武德坛于梅岭,铸英烈壁于冕山,凡为国捐躯者,皆刻名于山壁,子孙后代,万世祭奠!
今布告天下:
一曰伐无道!凡屠戮汉民之酋首,虽万里必诛!
二曰复衣冠!凡毁弃典籍之逆贼,虽九族必戮!
三曰正人心!凡屈膝事虏之奸佞,虽千年必唾!
看今日:龙旗所指,胡马仓惶;汉剑所向,腥风尽扫。
望幽燕父老暗传薪火,嘱江南子弟密运刀兵。
待我三军饮马黄河日,便是九州重见汉官仪!
天命维新,惟德是辅。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诵毕,伍兴挥剑斩牛马牺牲。
诏告先祖上天,龙国,于此重立!
忽见对岸荒废十年的滕王阁遗址,有残破鸱吻在夕照中泛起金光——这被异族砸碎的瑞兽,此刻恍若浴火重生。
是夜,八千盏孔明灯自土楼升起,灯面或画井田、或书籀文,更有妇人以发丝为绳,悬家传玉佩于灯下。星火漫天之际,江心浮出沉没甲子的白鹿书院牌匾,青石匾额裂痕处,野蔷薇开得正艳。
次日,伍兴亲率汉军官员百姓登临冕山祭奠英烈。
寅时三刻,群山尚浸在靛青色的雾霭中。
伍兴摘下佩剑立在冕山脚下,剑尖正对着石阶上斑驳的箭痕——这是数月前冕山受袭时,义军用倭人的断箭插成的路引。
数千级石阶蜿蜒入云,每一级都嵌着半截生锈的箭镞刀兵,均是被汉军斩杀异族的武器。
象征着英烈雄魂永镇异族刀兵,也象征着生者必将踏着铁血之路,追随英烈脚步。
\"起幡——\"
随着礼官沙哑的号令,七十二面残破战旗从山腰次第升起。
这都是将士们所在部队保留下来的战旗。
百岁人瑞周老太君拄着儿子生前用的长枪,将最后一面褪色战旗插进岩缝时,山巅传来第一声晨钟。
辰时正,十万军民止步于英烈壁前。
这座高逾百丈、阔及三里的青灰色花岗岩绝壁,在晨光中折射出冷铁般的光泽。
崖面密密麻麻镌刻着斗大的楷书姓名,每个名字皆用玄铁凿出三寸深的凹痕;其下蝇头小楷雕刻的英烈事迹细如铁钩银划,凿痕在晨雾中泛着血色,似英烈不竭的热血。
伍兴的指腹抚过冰凉岩面,那些名字像无数把青铜剑,刺穿了他胸腔里跳动两世的心脏。
“陆明远”——文质彬彬的学子,却在汉军危机关头蹈阵而入,与敌皆亡。
“周阿牛”——那个总爱哼采茶调的汉子,却在受忍者偷袭之时用生命掩护了队长,使情报得以传回。
“李二狗”——总是憨厚微笑的老好人,却在杨再兴麾下死守关卡化作怒目金刚,一人独杀二十名倭人,中暗箭而亡。
……
岩粉簌簌落进伍兴的甲胄缝隙,每一粒都重若千钧。
东南角突然传来妇人的呜咽。
一个裹着葛布襦裙的妇人跪坐在新刻的朱砂名前。
“宝儿看仔细。”
她扯着身旁总角幼童的衣袖,山风掠过她褪色的头巾。
“‘陈四海’,这三个字就是你爹。”
孩子踮脚触摸凸起的刻痕,指尖沾了未凝的朱砂,在朝阳下像蘸了血。
西侧绝壁传来金属刮擦声。
粗布短打的青年解下腰间柴刀抵住岩壁,刀刃正对着“赵长庚”的刻痕。
“哥,你箭囊能装十二支,我就刻十二道。每一道,我都已帮你多杀一名异族!”
他每念一字便挥刀一划,新劈的刀痕与工匠的刻字交错,竟在青石上绽出梅枝般的纹路。
这位汉军将士,此来是为祭奠阵亡的大兄。
正午时分,百岁老叟周老太君的龙头杖突然坠地。
她布满褐斑的额头贴上“刘三狗”的刻痕,嶙峋脊背撞向岩壁,枯发间沾满朱砂碎末。
“十年了...十年了...”
沙哑的呐喊在峡谷间回荡,惊起崖顶戍守的矛隼,羽翼掠过之处,无数嵌在刻痕里的生锈箭簇似在共鸣。
……
山风掠过时,刻痕里嵌着的铁牌叮咚作响——那是阵亡将士随身携带的身份符。
“献器!”
礼官一声断喝,三百老兵推着独轮车蹒跚而出。
车中堆满缴获的敌人将官武器,随着这些武器被投入熔炼炉,熔炼成铁水,又铸成各种农具。
伍兴解下腰间酒囊泼向山壁。
浑浊的酒液顺着“第一次南昌之战”的刻痕流淌,竟显出一条蜿蜒血线。
十万军民看着血线漫过“狙击真田信繁之战”、“鹅丘之战”等字迹,最终在“第一次反围剿之战”处汇,仿佛燃烧的火焰。
祭典尾声,八百童子抱着陶罐奔上山道。
罐中盛着阵亡将士故乡的泥土,从汀州的红壤到鄱阳湖的青泥,尽数倾入英烈壁下的深潭。
“此壁永存,英灵不灭!”
伍兴割掌沥血入潭。
“自今日始,凡战殁者,七日必刻于壁;凡立勋者,百世可补其传。他日九州光复,凡刻名于上的英烈,皆受华夏万世供奉!”
十万声怒吼震得松针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