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深渊里的逆规则
苏州,尹山。
复社所在的大院人很多。
恰逢黄昏,天气有点闷热。
杨谷丰和钱谦益在这里地位相当高,不宜露面,下人去联系张溥,巷子里转了个弯,直接从后门到一处小院。
张溥已在院里恭敬等候,“后学晚辈,拜见杨公,拜见钱公,拜见郑总兵。”
杨谷丰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废话,“饿了,弄点吃的来,玉绳呢?”
“回杨公,老师中午一人独饮,不胜酒力,还在小憩,晚辈立刻传膳。”
两人之前明明是对头,现在又成‘同门’了,郑芝龙听他们互相攀谈,莫名厌恶,出言插嘴道,“真的饿了,给我儿熬碗鱼汤,要一半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张溥连忙请三人入门,亲自去准备,他这也是想给杨谷丰说服周延儒的机会,做弟子的不适合在场。
正屋不大,但有客厅、餐厅、书房、卧室,彼此之间只有屏风,他们在外面都能听到呼噜声。
杨谷丰负手穿过两道屏风,书房周延儒穿薄衣,半躺在木榻上呼呼大睡,炕桌油灯下放着一本盐铁论。
钱谦益和郑芝龙跟着进门,前者把油灯挑亮,周延儒猛得醒了。
睁开眼看到三人,呆滞片刻,用力挤挤眼,抠抠眼屎,半靠在榻上。
三人一句话没说,周延儒突然伸手,满嘴酒气,“杨兄文章一向不错,能否一观?”
杨谷丰把檄文递给他,周延儒接过来在灯下看了一遍,拿起桌上的毛笔在茶水中点了一下,刷刷刷写下他的名字。
动作之快,把杨谷丰和钱谦益搞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延儒仰头长出一口气,拍拍额头靠在榻上,“好了,省得杨兄废话,复社早就想签字,我不能挡人家的路,无缘无故让学生背个弃师的名头。十王监国,千年盛世,咱们明日一起去南京。”
杨谷丰大喜,连连拱手,“玉绳忠义,愚兄敬服。”
钱谦益也笑着拱手,“周公大义,实乃我等楷模。”
周延儒打了个嗝,摆摆手道,“我可不喝酒了,前院学子吵吵好几天也没个结果,早就在等两位,咱们自家人别客套了,到南京再说吧。”
“好,愚兄受之有愧,南京再感谢玉绳,你先休息。”
两人立刻起身,准备到复社大院组织士子签字,郑芝龙刚给儿子叫了鱼汤,不想凑热闹,且他自始至终未开口,留下也不觉得尴尬。
但两人依旧没说话,下人端来一大砂锅鱼汤,郑芝龙父子俩一人一碗,到餐桌慢慢吃喝,周延儒这才下地,在木盆里擦擦脸。
这是正式待客的意思,郑芝龙刚才没有与他说话,显然就是觉得周延儒‘酸性’太大,懒得搭理。
周延儒没有吃饭,依旧满嘴酒气,拿着一杯茶坐到桌边,淡淡说道。
“天明说老夫是治人高手,治政棒槌,就是和稀泥嘛,大家都知道。次辅吴宗达是老夫姻亲,被天明诛心圈禁,天官冯铨是老夫亲家,如日中天,老夫的小女还在陆府,就算老夫怎么折腾,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
郑芝龙神色平静看了他一眼,疑惑问道,“周公为何突然签字?”
周延儒笑了,语气轻松,“因为你没签啊。”
郑芝龙两眼一瞪,“嗯?”
“哎!”周延儒又叹气了,“郑家每年暗中向忠勇商号转送几百万两白银,在大力投资北方,没有沿海银子量大,也没有引起江南警惕。
不过,四年前在乾清殿,老夫听天明说过一句话,当今天下变了,不再是士绅主导,豪商在通过士绅来索要权力。
大明朝的贵人,一切为利而动,看似争权,实则争利,他们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良德,失去一切黑白界限。”
郑芝龙面色郑重,等着他说下文呢,突然没了,犹豫片刻拱拱手,“然后呢?”
“然后?”周延儒反问一句,嘿嘿笑了,“你把郑家未来投资给天明,问老夫然后,合适吗?”
想不到这老东西早知自己身份,郑芝龙眨眨眼,推开碗筷,起身整整衣衫,躬身而拜,“一官拜见周公,以前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周延儒懒洋洋摆摆手,“不用客气,天明说老夫眼光没问题,可惜牵绊太多,终究是一生浑噩。”
郑芝龙笑着落座,“晚辈听懂了,周公被前院的学生士子道德绑架了。”
周延儒迷离的眼神突然放射精光,“老夫就知道,天明一定有后手,道德绑架这个词,知道的不过六人,你是第七个。”
郑芝龙哈哈一笑,“前辈眼神锐利,省得晚辈浪费口舌,您见谅。”
“干嘛对老夫持后辈之礼?你可是南国之主,面对徐弘基都能直呼名讳。”
“这个…说来话长,达者为师。”
海匪讲义气,习惯论资排辈,周延儒大概猜到他与陆天明兄弟相称,点点头赞叹道,“达者为师这话没毛病,天明之前还说过一句话,人在深渊,看到的都是逆规则。老夫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当句笑谈,这短短三个月,突然明白了,人要仰望别人呐,自持身份,什么都看不到。”
郑芝龙很感兴趣,“能否请教,逆规则是什么?”
“很简单,从别人眼里,看到你自己。”
郑芝龙一愣,啪啪鼓掌,“振聋发聩,晚辈受教。”
“一官听懂了?”
“懂是懂了,如何践行却是个问题。天明也跟晚辈说过,人都犯贱,很多事放到别人身上就觉得合理,放到自己身上就觉得天道不公,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人在世间,都在同一个规则内,不能把利于自己的规则叫天道,不利于自己的规则叫忤逆。
逆规则不是个规则,是个思维 ,反向看自己身边事,把自己当别人看,抛开一切爱恨情仇的情绪,才能真正看清本性。”
“善,原来一官到过京城。”
“没有,不瞒前辈,天明在泉州溜达过三个月。”
周延儒的笑容一滞,再次感慨,“原来如此,三年前就看到未来了啊。一官到江南看戏?”
“确实看戏,不过,还想给我儿找个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