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这天，陆自明关门在办公室静静反思：他这次没有取得分房的资格，当然也就不可能分到房，心里有无限遗憾。但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的，根本不是惋惜与这次分房的机会失之交臂，甚至也不是失去一套房子，而是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怎样选择才能圆满，才不会辜负，才能不让一个人受伤。自己的灵魂仿佛正在撕裂：一半希望过一种更为确定性的生活，与梅芳过日子，感情稳定，平淡平凡，白头偕老；还有一半沉沦在新鲜新奇的刺激中无法自拔，苹苹的一切对自己都是吸引，她的家世、她的美貌、她难以驾驭的个性.......与她结婚会怎样？充满不确定性但也充满挑战和诱惑，自己的灵魂撕裂成两半，时而痛恨自己的不忠，时而窃喜尽享齐人之福，就这样痛并快乐地煎熬着，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长时间。有时候甚至会生出自暴自弃的末世心态：自己本来就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为什么读了几本书就假作清高起来。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想那么多对得起、对不起谁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正在笔记本上梳理心绪，门推开来，江副经理带了一个人进来。“陆经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深州清河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黄总。原来和我们公司也是友好的兄弟单位，有个标，想我们公司开个介绍信，陪一下标！”江副经理热情地介绍道：“黄总，这位是陆经理！”
陆自明立即合上笔记本，起身与之伸手相握。打量一下：黄总是位四十来岁的成熟的中年男人，梳着溜光水滑的大背头，发际线靠上了，眼睛很小，但闪烁着狡黠的光，挺着肚皮，系着一条金色的“古奇”皮带，闪闪发光，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强干。
黄总也忙不迭地过来握手，说道：“陆经理好！早听说您年轻有为，但想不到您这么年轻啊！”
“黄总客气了！”
一阵寒暄，双方切入正题。清河建筑公司是本地一家民营企业，也是三级资质，原先深房建筑经常给市场上各种民企做陪标，但现在陆自明不愿意再为他人陪标，大家都是三级资质，凭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
“黄总，现在深房公司也已经是三级资质了，以后这种陪标的专业选手就不要来找我了吧？哈哈哈！”陆自明讲得云淡风轻，但明眼人都听得懂。
“陆经理，我知道，深房你来了形势大不一样，各项工作蒸蒸日上。三级这么快就搞好了，以后大家在市场上可以更好地互帮互助了。原来你们是暂定级，公开投标限制多，不容易中标，现在不一样了，大家机会均等。以后合作不会专门让你们陪标的，有的标我们也可以帮你们陪么！”黄总诚恳地说道。
陆自明听下来，言之成理，加之江副经理的面子，也不再为难他，爽快地帮他开了一张介绍信，盖好公司公章。黄总千恩万谢地和江副经理两人离开，陆自明收起介绍信，陡然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他抽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八百元现金。肯定是刚才的黄总趁自己不注意塞在了笔记本下面。这些民营企业的老板啊，难怪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国企不是民企的对手。他们不论做什么事都是红包开道、送礼先行，直击人性的弱点，无往而不利，国企怎么好比呢？他马上拿起信封，快步追出。刚走出办公室门口，就从二楼走廊的窗口看见黄总坐上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的驾驶室，一溜烟开走了。陆自明只好又折回办公室。难怪这几年深房建筑公司在市场上几乎一标未中，但是开出去参加投标的介绍信却厚厚几叠，原来还纳闷既然中不了怎么还投了这么多标，原来答案是这样啊。他看着介绍信厚厚一刀的存根联，若有所思。
王荣坤来到市检察院宋国利的办公室，见是个四人的大办公室，脸色略显尴尬。宋国利见到他，热情地打招呼：“王总，您来了！”说着把他领到旁边一间小接待室里。
“大哥，不好意思哈，检察院办公条件紧张，除了室主任以上的有单间，像我这样副的，都是坐大办公室的。跟你们房产集团的条件不好比！”宋国利解释道。
宋国利比王荣坤小，今年三十六岁，两人是同乡。前年，宋国利的小舅子报考市建设工程质量安全监督站，进入面试的有五个人，竞争很激烈，录取的机会很渺茫。宋国利苦于建设系统没有熟悉的人，后来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老乡王荣坤。王荣坤与质量安全监督站站长的私交极好，而且也很仗义，一口答应帮忙。事后证明，他能量大、讲信用，答应的事落实得很快、很到位。至此以后，两人兄弟相称，有时有合适的酒局也会互叫。对王荣坤这种有城府的老官僚来说，帮什么人、帮什么忙都有自己的算计，用经济学的原理来说就是价值决定价格。他一直希望在检查院系统布置一个过得硬的关系，毕竟对他这种官场老油条来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果检查系统有铁杆的关系，那么不用说探个风声、消息方便，关键的时候还可能救一条命。他着意结交过几人，要么是级别、年龄差距太大，要么是相互不投缘，都没有深交。相对来说，宋国利这个小老弟，这个年纪在市检担任副科级干部，又是同乡，这个关系是值得结交的，而且可以深交。所以才会尽全力帮助他的小舅子录取到市质安站工作。
两人在接待室，宋国利给王荣坤泡了一杯绿茶，王荣坤递上一支硬中华香烟，两人抽着烟用家乡话窃窃交谈。
六月份，市直后勤开发公司在城东开发一个“聚贤花苑” 的住宅小区，建筑面积十二万方，分两个标段在市场公开招投标。市直后勤开发公司是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的直属单位，开发的小区都用作市直机关公务员的福利房。像这样体量巨大的开发项目，一年市场上也难得碰到一个。陆自明拿到招标文件，了解了项目概况后，跟江副经理要求，务必要在这个项目上分一杯羹。江副经理是分管经营工作的，但是这么多年主要是搞内部经营。基本做了集团自己的开发业务，外部市场是陪标专家，一标未中。陆自明一直希望取得外部市场的零突破。
聚贤花苑第一标段就在明天开标，第二标段三天后开标。陆自明从来没有参加投标的经验，江副经理胸脯拍得山响，信心满满。专门召集了包括清河建筑公司等一众民营三级企业到公司会议室开会，商量后勤开发公司项目的投标报价，热闹烘烘。陆自明看看会议室里有五六家建筑公司，他知道这种串标行为虽然是市场的潜规则，却是法规所不容许的。但他想起刘积仁的教导，市场的问题要用市场的手段来解决。不能拘泥、僵化、刻板，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为了企业发展，没办法，让江副经理他们去做吧。不过这样几家人串通一下真的有用？
下午，一标段的投标文件即将封标，最后要填报一个下浮费率作为最终商务报价。江副经理到陆自明办公室里来汇报，五家统一报高价，下浮率都拉到极限，报在13.5左右。深房建筑公司报价13.58，陆自明这两天比较忙，没有空在办公室仔细研究评标规则，加之江副经理也是管经营工作的老人了，经验肯定比自己丰富。于是也就没再过问什么，填了数字，盖章封标，静候佳音。
第二天开标出来，深房建筑公司没有中标。参与串通投标的六家建筑公司无一例外，均未中标。陆自明感到很无奈，觉得这样重要的事交给江副经理这种老油条去做，实在是不负责任。几个人坐下来，不研究规则，不研究对手，就这么闹哄哄喝杯茶，拍着脑袋一起填数字，不是开玩笑嘛！不行，一标已然是这个结果，无法更改。二标不能容许他们这样搞了，自己必须潜心学习研究，先要掌握市场的手段，才谈得上用市场手段解决市场问题。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拿出招标文件，仔细研究评标规则。
深州市建筑工程招投标的评标规则是采用技术标+商务标，综合得分高的胜出。该项目技术标占10%权重，商务标占90%权重，主要以商务报价来决标。商务标采取费率下浮中标的模式。以定额套算出的工程造价作为投标限价，在这个基础上下浮一定的费率中标。费率下浮的区间是13--20个点，超过此区间报价的作废标处理，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采取二次算术平均法确定最佳投标报价。陆自明发现这其实变化成了一道概率论的算数题，按照正态分布的规律，居中的数字是概率最大的，形成一个向下的抛物线。当然，还要考虑具体项目的投标家数，以及多数投标人的心理因素。
陆自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整天，足不出户。参考一标段投标时的情形，一标段有三家单位已中标，没有参加二标的投标资格。他在几大张A3纸上密密麻麻地记满各种数字、图形、文字，最后得出一条结论：16.5--17.5点之间是这个项目中标概率最大的区间。他决定采用一个最为吉利的数字16.88，讨个彩头。明天第二标段就要开标了，成败在此一举。这时，清河建筑公司黄总打来电话。
“陆经理好！明天你们二标报价怎么想的？我刚才问了几家熟悉的兄弟单位，因为一标拉高拉偏了，他们大多采取拉低的报价策略，打算报在19个点左右。你们深房怎么考虑啊？”
陆自明没有接话，反问道：“那黄总你自己怎么考虑的？你们清河这次打算报多少？”
黄总叹口气道：“我考虑两天了，也想不好。打听来打听去，摇摆不定，高也不是低也不是，真是愁死人了！想来想去，我看老弟你是个有文化、有主见的，想听听你的意见！”
陆自明听黄总的语气和态度都很诚恳，也不打算瞒着他，说道：“黄总，我打算报16.88。”
“哦哦，我本来打算报18.88，取个吉祥数。”
“黄总，我测算了一下，我建议你低不要低过17.5，高呢不要高过16.5。超过就很悬了！这是我的个人建议哈，不一定准！”
“哦，好的，好的，我信得过你老弟！那我就报16.68吧！哈哈哈！”黄总在电话里笑道。
挂掉电话，陆自明心里一阵发慌，这只是自己闭门造车的研究，准不准确、经不经得起实践检验天晓得。况且自己的测算只是一种静态测算，也就是过滤掉了一些人为因素影响的结果。市场上的变量很多，比如投标的家数就不一定，投标团队里要是有多家一起抱团，是可以左右和改变最佳报价的，那自己的测算就不知道有多离谱了。黄总是个老江湖，自己只是市场上的一名新兵，这样大言不惭地指导人家，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不过，黄总在电话里估计也是开玩笑的，不可能听了自己的话就真的填16.68的，他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第二天九点开标。陆自明亲自赶到市建设工程交易管理中心的开标室里等待评标结果。九点半，公布各投标单位的投标报价，深房建筑16.88，清河建筑竟然真的是16.68！过了十五分钟，业主宣布商务标评标结果，排名前三名的是第一名清河建筑（16.68）、第二名深房建筑（16.88）、第三名市建安总公司（16.99）。评标室外的小会场一片热闹，有人欢呼鼓掌，有人唉声叹气。黄总第一时间跑到陆自明的身边，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我早看出来老弟是高材生！听你的准没错，看今天我这个报价排第一了，全靠你啊！”
陆自明也是既紧张又兴奋，涨红着脸说道：“嗯，还有技术标没出来，最终还要看技术标的结果呢！”
“这个标商务标出来就定江山了，技术标翻不起什么浪来！”黄总笃定地说道。
果然，又过了一小时，业主出来宣布最终综合得分，排名和商务标排名一模一样。因为二标段选取三家中标单位，也就意味着排名前三的全部中标！
“中标了！”陆自明在心里大喊一声，激动地攥紧拳头，这是深房建筑公司的零突破，也是他个人的一次重大突破，实在是激动人心！黄总立即提出晚上一起吃饭庆祝，陆自明还是婉谢了。现在的应酬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自己不能整日价沉溺在这些灯红酒绿的应酬中，纸醉金迷。必须要给自己读书、思考，以及和自己对话的时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