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七月底，陆自明参加了为期两天的全市第二批农村工作指导员培训班。今年培训班共有来自市直各部门的二十五名农村工作指导员，一大半以上是些退居二线的科级干部。坐在培训班的后排往前望去，在座学员的头顶要么是一片灰白，要么是光秃秃的山丘。当然也有少数几位年轻同志。两天的培训时间，陆自明认识了三四个不同部门的年轻科级干部，感觉收获挺大。世上的事往往是这样，看起来很糟糕，实际做去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但陆自明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多少，与叶苹苹的冷战仍在持续。两口子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一回到家里，就像进入了三九寒冬，他的心被那种冷冰冰的氛围压抑地紧缩起来。有时他也想主动打破这个冰冷的气氛，但是孤掌难鸣，开两句玩笑或是闲聊点什么话题，完全得不到对方的回应。陆自明没办法，只能自己回到书房，读书写字，求得心灵的片刻宁静。
叶苹苹这种娇生惯养的公主病，陆自明很难理解和适应。在家庭生活中，两人发生的任何矛盾，责任和问题都在陆自明，只能是他主动承认错误，才有和解的可能。而她永远是正确的，是需要哄的，是被宠爱的。陆自明并不笨，他博览群书，对人情世故和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还是有比较深的认识的。哄老婆、宠老婆是应该的，有了矛盾问题，男人主动一点、大度一点也是应该的，女人总是更要面子，让她们承认错误是很难的，何况是叶苹苹这种富家小姐，指望她承认错误完全是与虎谋皮。但是，这件事情，他不存在什么错误之处，这是他的人生选择。小事可以讲风格，但大事还得讲原则。对于这样一个结果，陆自明自己走过了艰难的心路历程，他不期望叶苹苹能够全程开导和安慰，但是好不容易自己接受了这个结果，至少也应该与自己站在一起支持一下吧。这样闹脾气、耍小性子，陆自明只能无奈苦笑。
叶政华虽然生气，但知道这是眼前最合理的选择，因此也是支持陆自明的。现在潘文斌坐着建设局一把手的位置，除非把陆自明调离建设局，否则逃不开他的淫威。调离一个系统，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好好谋划。即使已经谋划好，也需要等待机会，总有一个过程。从目下来说，还是服从指令，接受下派农村指导员比较好。除了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其实农村工作指导员比哪个工作岗位都舒服，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没人管，还能享受津贴，多好！他浸淫体制数十年，深知“政治需要智慧更需要耐心”的道理。有时候职务的安排不要看一时的权力大小和得失，而要看长期的发展利弊。从长远来看，下派农村工作指导员不但无害，反而有益。话虽这么说，他从心里开始认真考虑起陆自明的前途，只要潘文斌这个死对头一天不走，他女婿在建设局就一天别想出头。时间长了，就全耽误了，还得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细心地盘算着，脑子像一台超级电脑开始高速运转。
八月初的一个周一。陆自明被分配到城区最偏远的双凤镇下属的丰乐村党支部担任农村工作指导员。张如生专门让局村镇处处长王春喜联系了丰乐村的书记、村长，约好下午亲自把陆自明送过去。政治处主任亲自送人，王春喜不敢怠慢，立即联系了双凤镇的分管镇长，通知丰乐村书记和村长。
丰乐村是城区的双凤镇下属行政村，下辖九个自然村，共有四十七个村民小组。无论是人口户数还是生产力原先在乡镇都是排在前列的，也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村，底子和基础十分好。后来由于书记和村长不团结、闹矛盾、搞内讧，造成群龙无首，芝麻点大的事项都没法统一意见，耽误了发展机会，村级集体经济更是每况愈下、一落千丈。这几年，趁着新农村建设的东风，其他乡村搭上政策快车，纷纷开展村级综合整治，村里的公共基础设施全面翻新，旅游基础设施的承载力得到提升，乡村面貌得到很大改观，促进了乡村经济的蓬勃发展。而丰乐村作为一个老牌的大行政村，这几年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和变化，仍旧守着二十年前的老底子，一潭死水，似乎与外面如火如荼的新农村建设大好形势隔绝开来，广大村民十分不满。
下午一点，三人从局里出发，经过一个小时车程来到丰乐村村口。刚一进村，车子马上颠簸起来，驾驶员骂道：“嘎条路，见鬼啦！嘎些赤佬，连村里面一条路也不修修好！”陆自明坐在副驾驶，往外看到的是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黄泥马路，有的地方用砂石填铺了一下，修修补补的没有一块好地方。可以想见，这还是晴天，如果遇到雨天，路还要难走、车还要难开。王春喜并不算了解丰乐村的现状，刚刚在车上，一直在张如生的面前聊村镇处工作的清苦，又大谈这几年新农村建设的成果，什么基础设施大提升，做到了三个通：村村通公路、村村通电路、村村通自来水。还一直夸丰乐村过去的基础好，没想到一进村口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坐在颠颠簸簸的车里，王春喜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说道：“这条路确实该修一修了！”张如生轻轻摇上车窗，望着窗外，没有说什么。
双凤镇赵副镇长等一群人早已在丰乐村党支部办公楼下等候多时。待车子一停稳，赵副镇长迎上来一把握住刚从车后座下来的王春喜的手，满脸堆笑地连呼：“王处长！”
王春喜立即说道：“赵镇，这位是我领导，政治处的张主任！那位就是下派的小陆主任！”
赵副镇长立即转身跟张如生、陆自明分别握手。又介绍了一旁的丰乐村书记黄连富、村长蒋金法，众人一一握手。
丰乐村党支部办公楼是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幢二层小红砖楼，在当时的条件下有这么一幢村级办公楼是很气派、很了不起的。但经过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小楼已经显得斑驳陈旧，像位耄耋老人一样老态龙钟。会议室内也是陈设简陋，会议桌是用八张小的办公桌排成两排拼起来的，上面铺了一张旧的蓝色桌布。桌布下露出来的桌脚油漆已经基本脱落，桌布也已用了多年未换，上面缀着许多香烟烫出来的大小孔洞，像一只只小眼睛，不禁让人想起一首童谣“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不知是因为桌子跛脚还是地面不平的问题，桌布也铺不平整，高低不平的。王春喜面前倒满的茶杯，由于他坐着用胳膊肘撑了一下桌面，桌子晃动洒出了一滩茶水。工作人员连忙拿了一条脏兮兮的抹布把桌面擦干。
赵副镇长有点歉疚地笑道：“抱歉啊，张主任、王处长！基层单位的条件比较艰苦！你们把小陆主任这样的优秀人才下派到我们这里最艰苦的地方来，是对丰乐村、对双凤镇的莫大支持啊！我首先代表双凤镇党委政府对陆自明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黄连富、蒋金法等纷纷附和鼓掌。他略顿一顿继续道：“这样吧，张主任，先让黄书记和蒋村长简单介绍一下丰乐村的基本情况，再请你们领导作指示吧？”
张如生微微颔首。黄连富书记清清嗓子，也对陆自明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和感谢，又简要介绍了丰乐村的相关情况。蒋村长掏出一包硬中华香烟，给在座的都打上一支，一时间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黄连富着重讲了丰乐村的困难，集体经济几乎为零，村干部们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许多时候要打白条。村里的基础设施老旧落后，想要为村民改善一下但是缺乏资金，一筹莫展，希望上级领导能够帮助扶持。这番话大约是老和尚念经，早已不知对多少领导说过多少遍了。
一支烟的功夫，黄连富也讲完了。赵镇长又朝蒋金法道：“老蒋，你也说说！”
“咳咳。”蒋金法喝了一口茶水，说道：“其实情况嘛就是刚才黄书记说的那些情况，也没有什么更多好说的。村里的村民基本都是老实人，世世代代么都是种田干活的。改革开放以后，搞联产承包，村里人勤劳肯干，交够国家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那时候村里日子很好过，这幢小楼也是那个时候盖起来的。后来么，光靠种田干活温饱是没问题，但是赚不到什么活钱。其他村里都搞起一些经济产业，咱们村么也先后搞过一些，什么小化工、小五金、来料加工，后来种种原因都不行，搞不下去。现在村民除了种田种菜之外，唯一的一点产业无非是承包一点山林地，种竹子、种果树，增加一点收入。不过，地理位置又不好，交通也不算方便，总是不死不活的，没有发展起来。我们村委也讨论了好多次，其实要解决这些问题么，还得首先把基础设施解决好，但是没有资金，难啊！我们粗人讲话直，政府有一块奖补资金就在市建设局的，希望领导们能考虑考虑丰乐村的实际困难，给予补助！”
蒋金法一边讲话，黄连富站起来跟赵副镇长一番耳语，随后给赵副镇长口袋里塞了一包香烟。然后分别给张如生、王春喜以及陆自明每人口袋里塞了一包硬中华香烟。张如生见赵副镇长拿了，不好提出反对，也就默许了。陆自明当然不敢说什么，只是不禁感慨，这样的风气从上到下，连如此困难的乡村都还要搞这套，怎么得了！
书记和村长讲完了，赵副镇长望着张如生，看他如何安排。张如生道：“春喜处长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春喜接过张如生的话头，说道：“我先要认真自我批评一下，作为村镇处处长，负责新农村建设工作，下基层还是不够。虽然每周有三四天功夫在各个县区、各个乡镇跑，但是大部分还是去到一些示范村、先进村的点上，其它一些乡村就很少跑到，包括丰乐村。情况了解得不够全面，我有责任！”
这时赵副镇长插话道：“王处长这样说，那我也有责任。你来双凤镇几次了？那是多到数不清。但我报喜不报忧，没有安排你来丰乐村，这是我的失职嘛！哈哈哈！”大家都陪笑起来。
王春喜继续说道：“丰乐村的这个现状有点可惜，原先有很不错的基础，这几年没能抓住发展的机遇，乘上政策的东风，村级集体经济又不景气，暂时是有点落后了。但是一切还来得及嘛！只要村里有这个决心，镇上能够支持，作为市建设局的村镇条线，我们肯定会大力支持的！”
张如生又让陆自明发言。陆自明做了自我介绍，又表示一定会和村里一道共同努力推动丰乐村的各项工作，要言不烦简单做了个表态。在这种场合，他知道不能不说，更不能多说，绝对不能争抢什么风头。
最后，张如生说道：“陆自明同志是我局的优秀年轻干部，这次局里让他到丰乐村担任农村工作指导员，目的就是要推动新农村建设工作全面加速。刚才陆自明同志表了态，今天镇上的领导同志在，春喜处长也管这一块工作，那我也表个态，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丰乐村的新农村建设工作！过去讲支持一项工作叫：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看今天我们只完成了一半，就是给了人，接下去另一半给钱的任务，春喜处长，你看可不可以支持啊？！”
“可以！可以支持！一定支持！”王春喜忙不迭地答应道。
“那我到时候可是要再来看的啊！”
“请张主任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整个会议室响起一片欢声笑语和热烈的掌声。
对于张如生来说，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他不可能因为陆自明而与局里的一把手潘文斌产生间隙。他既觉得陆很无辜，又知道无法改变潘的成见，自己夹在中间也只能两头讨好、两头不得罪了。陆自明心里对张如生感激不尽。他知道今天张如生专程送他过来就是在帮他抬轿子。不仅拉来村镇处的王春喜作陪，最后还直接在讲话中帮他拉赞助，这一切都为他今后在村里开展工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也使得镇上的领导也更加重视他的工作。自己无端遭此厄运，虽然有时会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冷酷，但更多时候还是感受到许多人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