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寸草之心
云靖道:“所以,你就上当了?”
云沐点了下头:“我先天不足,经常生病,病人可能比较脆弱吧,平时都是侍女照顾我,时间长了,就对他们就产生了信赖。
父皇不止一次嘱咐我,让我有防人之心,尤其要警惕身边人,可我一次都没听进去。”
云靖问:“你信赖宫女,不信任皇上吗?难道你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让你出宫?”
“我当然信赖父皇!
我也知道父皇的用心,我身体不好,父皇对我一直小心翼翼的。
不带我去狩猎,我完全能理解,可涉及到母后,我就失控了。
寸草之心,难报春晖。
我母亲为我舍了命,我又怎么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宫里,十一年不去拜祭一下呢?给母后坟头添点土呢?”
云靖叹气道:“你们这些孩子,总是不能理解父母的心。
你母后舍命生下你,不就是希望你好好的吗?”
云沐红着眼道:“姑父,我早就知道错了。”
云靖沉默了一会儿,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召来了宫里的老人询问,得知父皇每次祭拜皇祖父都会亲自担土,入明楼,由磴道升天桥,膝行至宝顶中间敷土行礼,我出宫的念头就更强烈了。
为赶上母后的冥辰,当天我就带了一队侍卫出了宫。
次日,寅时左右,我们走到玉碎山附近,突然冲出来一伙山贼。
侍卫走了一夜,疲惫不堪,山贼又数倍与我们,侍卫很快就占了下风。
侍卫长卫亭把我护在身前冲出去,其他侍卫拼命拦着劫匪,给我们争取了一点时间。
不知跑了多远,卫亭看到一个商队,就脱下我的衣衫,摘下玉佩,偷偷把我放到商队的箱子里,引着山贼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后面的事,姑父都知道了。
至于宫里的九皇子,据说这几年九皇子的病情越发严重,闭门谢客,除了皇上,谁都没有见过。”
云靖哼道:“玉碎山离京城不过百里,京畿之地哪里来的山贼。
还有,你出宫出城没有人盘问阻拦吗?”
云沐摇头:“没有,我当时还觉得庆幸,觉得出宫挺容易的,太监的腰牌就能解决。
后来才知道,人家设计好的圈套,怎么可能不安排好。
从我经常在母后牌位前祭拜起,我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这套计谋不知被人谋划了多久,我能侥幸逃脱,已是母后在天之灵保佑了。”
云靖瞥了他一眼:“你是活下来了,护送你的侍卫和你宫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值守皇宫的禁卫军,和京城卫戍军,不知有多少人撤职掉脑袋。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该杀,又有多少人跟顾允之一样,是被牵连的无辜?”
云沐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姑父,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也很愧疚。
等回京后,我把那些侍卫的家人全都找到,好好善待他们。
被牵连而死的家人,我也会妥善安置。”
云靖平静了一下,起身扶起云沐:“越是身处高位,越要谨言慎行,须知上位者一个疏忽,就可能导致无数人丧命。”
云沐诺诺应是,态度恭谨。
云靖指了指旁边:“坐下说。”
云沐谢过云靖坐下。
“你既然逃脱,为什么不到县衙表明身份,而要在街头乞讨呢?
如果你不信任县令,夏老你总该相信吧?
你不知道皇上会担心你吗?”
“不是的姑父。”云沐脸上有些泛红:“我清楚山贼是人假扮的,也知道大概是谁害我,加上我身上没有信物,所以开始不敢表明身份。
我没出过宫,只要我不表明身份,没人知道我是谁。
后来我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了官府,没想到,没等我靠近衙门口,衙役就开始驱赶我。
还说,‘不许在附近要饭,再到这儿来,看到一次打一次。’
我本来就犹豫,所以就放弃了。
我在街头乞讨,天天忍饥挨饿,住在四面透风的破庙,被乞丐欺辱,直到遇到姐姐,跟姐姐回家后,像是从地狱一下到了天上。
姐姐是拯救我于水火的仙子,姑姑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母亲。”
云沐眼中流下泪来:“姑父,我梦中的母亲就是姑姑这样,虽然我从未见过母亲,可我知道,母亲就是这个样子。
温柔的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亲手给我缝帽子,给我缝手上的布袋,细细密密的针脚,跟我母后做的一样。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姑姑,好喜欢姐姐,我舍不得离开她们。”
云靖叹了口气,起身洗了一个锦帕递给他:“别哭了,眼睛肿了你姑姑又多想。”
云沐双手接过锦帕,擦了擦脸:“谢谢姑父,提起姑姑我的话就说不完。
姑姑说,云沐这个名字,对姑姑有很深的感情,姐姐把这名用在我身上,也是希望姑姑待我如子。
姑姑让我把她当成母亲,把我立即就喊了,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早就把姑姑当成了母亲,把姐姐当成了亲姐姐。
当然,我也想父皇,想他会不会担心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内疚自责,没有办法,又舍不得离开,天天晚上纠结。
后来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好久没生病了。
我在宫里三天两头生病,入口之物慎之又慎,汤药还是没断过。
在襄州乞讨时什么脏的硬的都吃,住破庙,在桥洞底下被风吹,折磨了那么多天,竟然只是发烧,而且被姐姐一把柳树叶子治好了。”
云靖心里一凛:“你是说……,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做手脚。
或者,连太医都参与其中了?”
云沐点头:“我突然就很害怕。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我死,身边有多少人是来害我的,也不知道回宫后能活多久,我甚至怀疑我皇兄和我母后是不是被人害的。
我开始想宫里的那些人,皇贵妃,德妃,贤妃,淑妃,丽嫔,曦嫔,李婕妤,赵婕妤,宋美人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美人们。
以及二皇兄,三皇兄,四皇兄,七皇兄,八皇兄,十皇弟。
最后我发现,他们或是想取代我,或是嫉妒我,没有一个喜欢我,宫里除了我父皇,没有一个人希望我好。
有时我想着想着汗毛都竖起来了。
有时又想,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就当父皇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父皇也希望我好,也不想让我生活在恐惧中,就当一辈子沈云沐吧!
有时想着想着就会哭一场,觉得自己太自私,太不孝。
白天看到姑姑和姐姐,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姑姑的叮咛,姐姐的歌声,村里的玩伴,地里的庄稼,山间的鸟鸣,灶台里的火焰,染缸里的染膏,丁大叔的牛车,都让我贪恋。
我越来越贪恋这种感觉,越来越离不开她们。
天越来越热,我们就在院里铺了草垫子纳凉,我躺中间,姑姑和姐姐躺两边,姐姐给我讲故事,姑姑给我打扇子。
我一手牵着姑姑,一手牵着姐姐,往这边靠一会儿,往那边靠一会儿,高兴的想,让我当玉皇大帝我也不稀罕。
姐姐还为我报了仇,把欺辱我的乞丐全部送进了牢房,也因此见到了县令和夏老。
折扇是姐姐为我拜师所创,煮,烤,刮,磨,日日夜夜的忙活,手都磨出了一层茧子。
等拜夏老为师时,我已经彻底不想回宫了。”
云靖知道云沐撒谎后,就开始想他的真实身份,最后想到了先皇后,和这几年病重不能见人的九皇子。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云沐竟和先皇后长的十分相似,而九皇子病情加重和云沐遭匪是同一时间。
云靖想了半宿,越想越觉得云沐和九皇子是同一人,同时也越来越愤怒。
不管他是何原因被害,贵为嫡皇子却留恋民间,迟迟不回宫,非人臣所为,亦非人子所为。
可此时此刻,他的愤怒不满全没了,甚至开始同情云沐,连昨晚他对云昭的亲近,也觉得很正常了。
云靖道:“我理解你,但不同意你的做法。
你可知皇上为什么隐瞒此事,还要谎称你病重呢?”
云沐点头:“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父皇知道是谁害的我,不想让人知道皇家兄弟相残,嫡皇子失踪。
因为嫡皇子失踪或被害,很容易引起朝堂动荡,各方势力战队,皇子们内斗加剧,百姓人心不稳。
大燕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禁不起这些了。
我猜,父皇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只是见不到尸首,又盼着我能活着回去,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既为了稳控朝局,又能让我有家可回。”
云靖道:“原来你知道后果。”
云沐哑声道:“知道。
我虽胆小自私,却也时时在为回去做准备。
我忘不了父皇。
尤其是看的受灾的难民,更能体会到父皇的辛苦。
后来看到姑父,和这里的将士们,大家都为大燕舍生忘死,连路师这样的老工匠都愿意为大燕拼尽全力。
我身为皇子,身上流着萧家的血,也应该有自己的担当。
我有这么好的父皇,这么好的将士和百姓,为什么被几个宵小之辈吓破了胆?
而不是打败他们,消灭他们,还大燕一个朗朗盛世呢?”
云沐的目光渴望又柔软,仿佛在无声的请求:“姑父,您愿意帮帮侄儿吗?”
云靖单膝下跪:“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云沐双手扶起云靖,扶他坐回正中的位置上,然后一揖到地:“多谢姑父!
一日不入宫,我便一日是沈云沐,望姑父如从前待我。”
云靖拍拍他的肩膀:“好,但必须得把实情禀告给皇上,一日都不能再耽搁。”
云沐点头:“我现在就给父皇写信。
姑姑那边,还望姑父先隐瞒着,我不想让姑姑为我担心。”
云靖嗯了一声:“事关重大,圣旨下来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为大局着想,望殿下也不要把身份泄露出去。”
云沐犹豫道:“姑父,我想告诉姐姐,姐姐对我毫无隐瞒,我瞒着姐姐心里难受。”
云靖想了一下:“昭昭知道此事毫无益处,还要帮你隐瞒,你何必告诉她这些?
皇上得到消息,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到那时她自然就知道了。”
云沐皱了下眉头:“可是姐姐已经起疑了,昨晚还说我是皇亲国戚,我想亲自告诉姐姐,而不是让姐姐从别人嘴里听到。”
云靖道:“三年多都瞒了,在乎这一时?”
“这不一样。”
“我若不许呢?”
云沐单膝跪地:“求姑父恩准。”
将军府内。
云昭昨晚洗了个热水澡,全身被如愿捏了两遍,睡的出奇的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吃完早饭,就去了门房跟门子聊天。
门子看到云昭很高兴,兴高采烈地搬了个新胡凳来:“这是我特意找人做的,专门给女郎准备的,垫子也是新的。”
云昭接过来坐在上边,笑的眉眼弯弯:“嗯,果然比上次的坐着舒服,谢谢大叔。”
门子喜不自胜:“女郎天天忙活,太辛苦,今儿可算是能休息一天了。”
“水车的事基本忙完了,以后想法子挣点钱,父亲天天往外搭钱,我再不挣钱,这点家底就要被父亲败光了。”
门子哭笑不得:“女郎不必担忧,将军只是暂时把钱垫付出去。
马上就要收秋税了,今年托女郎的福,庄稼都长的很好,到时候钱就回来了。”
“那可说不准,今儿把钱挪去修水车,明儿可能又把钱挪去打仗。
我这个傻父亲,就没个顾自己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拆了,贴给他的大燕。”
门子哈哈大笑:“这倒是真的,大燕是老将军跟太祖一块打下来的,多不容易啊,将军对大燕的感情,就是比别人深。”
云昭问:“太祖和太祖父是老乡吧?”
门子笑着摇头:“女郎祖上是淮州,太祖是徐州人,相隔几千里呢!
太祖先起的事,后来老将军投奔的太祖,听说太祖和老将军并肩作战过无数次,感情跟兄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