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莲没说话,固执地看向脚下墓碑。
这是她母父的坟,在她手头宽裕后,便迁到这里。
碑上没有名字,能为牠们立碑,已经是她最大的孝意了。
周莲嘴角噙满苦涩,她觉得自己很蠢。
周绪能无牵无挂地离开,不知死活,但她一次都没回过这个村子。
而自己呢,都是灵体了,还执着地守在这里。
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真的是害怕这里有别的雄鬼么?还是怕周绪回来会找不到她?
如果是这样,她更应该离开啊,离开这里,用灵体优势寻找周绪。
晓娥艰难开口:“娘......我......我要跟你一起,你把我从乙爷嘴里救下的那天,你就是我娘了。”
“我让你叫我娘,只是为了不让别的男鬼欺负你。”
“我知道......”晓娥的声音低下去,“你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你家人的身影,那我们难道就不算家人了么?”
她们相处四年,无论什么关系,晓娥早就把她视作最亲的存在。
即使晓娥能感觉出来,周莲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时好时坏。
如果她们还活着,晓娥也有十几岁了。
今日在两个姑娘的点拨下,终于明白周莲对她拧巴的情绪来自哪里。
周莲从小深受传统思想的荼蠹,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为妹妹的付出是应该的;
另一方面,她又不甘这种毫无获得的付出。
没有正常人能够对另一人连人生都甘愿付出去。
如果有,那对方想要的,一定比人生更有价值。
例如人生的控制权。
周莲明显不是,她只是没读过书,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她的语言结构被框定在父权制最严重的农村中。
没有一个词是为她这种女人创造的。
但她有知觉,她不舒服。
救周绪,是出于对生命不忍的本能,无论是不是她妹妹,她都会救。
后来为筹集周绪上大学的学费被迫卖给老雄人,只是因为她习惯被安排。
在她的概念中,她的出生总要有点「价值」。
如果她出生在战前的城市,她的「人生价值」或许就会是:深耕行业、考上公务员、全球旅居......
如果更幸运一点,她出生在北欧的某个城市,她的「人生价值」可能就是:成为政府官员,为全女政府做贡献。
可她出生在周家村,母父对她的养育告诉她,她的「价值」只有“卖个好价钱”。
她奉行这条路径,却违背自己的本心。
她对周绪是有恨意的。
偶尔会想,如果她没出现就好了,自己是不是就能成为母父托举的对象。
可惜没有如果。
她对周绪的爱也不是假的,她愿意为周绪上大学去老雄人家。
可她也是个人,她希望自己的牺牲,能换来更好的生活。
她自卑于没上过学的自己,跟周绪打电话时,常常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
她希望周绪对她愧疚,能早点将她接去城里供养她。
她不想打工,不想去外面接触别人,她害怕别人看不起自己。
如果周绪一辈子不结阍,跟她在一起就好了,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可是愿望破灭,她死了。
死后遇到晓娥,她所有的不甘在那一刻爆发。
救晓娥,是为了满足她“一辈子跟妹妹在一起”的愿望。
她的灵魂是扭曲的。
她不懂这种扭曲,只是一味对晓娥依赖又疏远。
如果晓娥消失,就没人陪着自己了。
她不敢去找周绪,唯一一次失败的寻亲,甚至令她松了一口气。
周绪如果死了,意味着她前半生的付出都失去意义。
要是周绪活着,见到她活得自由或不快乐,都会让周莲痛苦。
周莲没想过还有第二种可能——寻找人生的真正意义。
今日陨石和火山,两个小姑娘把另一种可能摆在她面前,她才一味拒绝、退缩。
她的理由是“等待故人”,实际上是“没有勇气”。
周莲低头,对上晓娥含着血泪的双眼。
“你还小,不懂,我算不上你的家人,我们没有血缘。”
“为什么?”火山不明白,“不一定有血缘才是亲人啊,我和陨石就没有血缘,可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
陨石用力点头:“‘家’不是那么重要的,跟在乎的人在一起,就够了。”
周莲想反驳,可她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陨石耳廓发出细小的震动,她认真聆听后开口:“是的,我和火山正准备回去。
流星,你认识一个叫周绪的人吗?你什么都知道,我觉得你一定认识。”
周莲僵住,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如果她还有血液的话。
半晌,陨石猛然抬头,年轻的眸子闪烁惊喜:“嗯嗯,好,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两三步跑到周莲跟前,“流星认识周绪!她也没读过书,可是她什么都知道!她可厉害了!”
火山舔着棒棒糖:“说不定你妹妹也是这样看你的。”
晓娥把手融进周莲:“娘,我突然不想留下来了,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决定,我来决定。我们一起走吧。”
等周莲回过神来,她们已经在鬼市了。
这个房间是放大版的星石盒,墙上都是深灰色的尖刺。
周莲想跑,可无论哪个方向都出不去。
房间里不止量子态灵体,还有许许多多的活人。
她们好奇地观望她们,有几个已经跟女鬼们聊起来了。
房间中央飘着两个雄鬼,小甲和乙爷。
周莲从没见过这样惊恐的牠们。
小甲紧紧抱着爷爷的腿,整个身子都要融进乙爷身体里。
火山的娘走出来,她的个子很大,指着乙爷问:“火山,这就是欺负你们的雄鬼?”
“嗯嗯嗯。”
大个子女人眨眨眼:“娘替你报仇。”
她戴着星石手套,上面都是不同朝向的尖刺。
乙爷发出刺耳的鬼啸,很快,就被揉进女人的双手间。
女人团吧团吧,将两雄鬼揉成一大一小两个棒棒糖模样。
小的递到晓娥跟前:“喏,我女儿答应你的。”
大的给掰碎了,乙爷就这么成了一场烟花,女灵体们沐浴在这场盛大的狂欢下,魂体亮了许多。
“这雄鬼,可真好吃,是不,周莲?”一女灵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