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日,京中细雨连绵,浇灭暑热,直至八月十五方止。
今岁中秋,皇城不再安排烟花,皇帝携后妃与众皇子登上朱雀门俯瞰京中辉煌,透过城楼上稀疏帐帷,百姓亦能亲睹圣人身影。
楼下,五门洞开,宫人有序成排,手捧吉品缓步而出。漆盘上卧着无数香囊、丝绢、珠串等,皆是宫娥女官们为百姓祈福所制,更有铜币、碎银夹杂其中,分发于民,讨个吉利。
曾经血迹淌流之地已被这人潮熙攘的盛世景象所笼罩,去岁烟花宴烧毁的房屋也修葺如初,皇帝眺望满城繁华,甚为欣慰。
纾雅站在一众贵人身后,观不得万家灯火也见不着吉品发放,百无聊赖之下撺掇魏垣一同溜下城楼,钻进人群当中。
“陛下浏览完便会回宫开宴,你也不怕担下个失礼之罪?”魏垣任凭身前女子如何窜行,自己只攥紧着那只手,随她一同与游人摩肩擦踵。
“那就赶在开宴之前回去......”这样的热闹一年难有几回,纾雅已然看得心花怒放,“夫君既愿意随我出来,怎地还怕起来了?再说你答应昭仪娘娘为我买遍朱雀大街上所有的糕点铺子,承诺尚未兑现呢。”
十里朱雀街,左右共十八坊,临街商铺不计其数,真要逛起来,一两个时辰只够看个新鲜,更别说驻足选购。
魏垣想想便头疼,但还是不得推脱,毕竟是自己亲口所言,且该罚!
“天色已暗,今日只逛一坊......”
纾雅回眸应是,脸上梨涡忽现。
夜越深,路边灯火也就越密,竹篾纸笼、绢布花灯、琉璃灯......不胜枚举,加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条五六十丈宽的街道可谓繁华之至。
烤制月饼的香气萦绕坊间,魏垣如约购遍善和坊中所有品类的糕点,左右手挂满包裹,又顺带提了一坛秋日桂花酿。
民间不常有升空礼花,那喷溅如流星的烟火杆子便风靡不已。二人信步漕河边,赏观一片火树银花。
忽有艺人展技,口吐火龙,纾雅忙着遥望对岸,无心闯入,一阵“咻”声过后,热浪袭来,眼前唯余金光。
焰火在脸颊边绽开时,纾雅下意识躲避,再度睁眼,只见自己正被魏垣半掩在怀中。
“可有伤到?”魏垣护着纾雅,上下打量。
她乍然露笑,摇头否定,又警觉地盯一眼酒坛,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无意惊到娘子和郎君,两位无碍吧......”戏班班主愧笑着迎了上来,而后翻动挎包,抓出一小把烟花棒递给纾雅,“这些小玩意就当给两位赔个罪。”
纾雅欣然接下这份意外之喜,稍望一眼戏班仍在进行的杂耍演出,摸了一锭银子相送,“是我们不当心,耽误了戏班生意。”
班主接到赏银喜不自胜,连声道谢。是时,火龙再现,观众一片叫好,也纷纷向着地上花毯抛碎银子。
“咱们手上有酒有‘菜’,不如找个僻静地小酌?”穿过河上人头攒动的小桥,纾雅神神秘秘地说着。
今夜魏垣将伍必心留在宫中随侍***,此刻自己手上这些东西是有劲买无处放,的确得找个地方尝尝滋味。
“哪儿还有僻静地?”魏垣远眺远处,长街之上行人如织。
纾雅眸光颤动,随即唤来一架马车,并对车夫轻悄一语,他们便一路向东,穿过三条窄巷,停在一户旧院外。
路线好生熟悉,魏垣已隐约猜出目的地,只待马车停驻,他掀开帷帘见到“韦府”牌匾,猜测方得确认。
韦府荒废一年,前后门皆已封闭,未获准允不得擅自入内。到底是官宦府邸,占地广阔,一朝倾颓,引得周遭也寂静几分。
“原是纾雅想家了......我们,这是要飞檐走壁么?”魏垣凝望大门上两张交错的封条,径自低语。
“这儿是我家,我当然知道哪儿有空子可钻。”
话音刚落,纾雅招呼魏垣跟上自己,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大半截外墙,来到韦府西北角一处被繁枝遮掩的偏门,其上挂锁,却已锈得不成样子。
“这丛海棠树无人修剪,枝叶长起来遮了阳光,雨后久久不干,门闩必定得腐坏。”她边说边推,“哐”一声,木门松动。
入内最近的院子正是纾雅与母亲所居之处,除蒿草渐生外,一切如旧,又逢中秋,庭中大桂树幽然吐香。气味,最是能勾起回忆。
纾雅喃喃着哪儿是自己的屋子,小院哪一角曾发生过什么,仿佛闭眼就能回到家人安居时。
长廊未湿,魏垣索性席地而坐,听她叙述怀旧,“好在他们回京之期已定,这还得益于夫人四两拨千斤的法子......”
纾雅垂首轻叹,手腕、权势自己虽触不到,偶尔耍一些小手段还是得心应手,可也不能永远如此,身边潜藏的危机感时而令人感到压抑。
“今夜我们就着桂香饮桂酒,就当遥祝家人平安回归。”纾雅拉回即将发散的思绪,转身落坐于魏垣身畔,启开陶罐封口,霎时酒香四溢。
她手捧酒坛,轻抿一口,不烈却香,紧接着大口饮下,后将其递至魏垣手中。
魏垣不善饮酒,却念着她兴致正高,定要陪她喝上几个来回。这样香甜的桂花酿,小酌几口倒是有些意趣,喝得微醺了恰有由头逃过宫宴上的御赐烈酒。
不多时,月轮擦过屋檐,缀上院顶那方天幕,光华倾泻,满院银辉。
“夫君你看,望舒又回到我们眼前了......”酒液下肚,纾雅心中仅有的那点烦闷也消失殆尽,只剩浸泡在节庆中的欢愉,酒坛回到手中,她顺势高举,“也敬它!”
酒意发散,魏垣胸口暖意融融,那盈盈笑意不仅浮在纾雅脸上,也钻进了他心里,再饮一回,他温声道:“对,咱们与望舒,三‘人’共品。”
小坛中的桂花酿仅供浅尝,很快便见了底。
对酌戛然而止,魏垣竟生出一丝意犹未尽之感,静谧当中,他被纾雅脸上升腾起的红云所引,缓缓贴近,最终触到她柔软双唇,由轻及重,掠夺她唇上残存的酒气。
折返宫中时,夜宴尚未开启。
好在酒意不浓,又在马车上吹过一程夜风,二人脸上酡红早已变淡。
“王妃,宸元宫昭仪娘娘有请......”还未入席,一位小宫娥找到纾雅,焦急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