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山的树林中,一男一女蹲守着下方戒备森严的高月谷。
林羽涅收好手中的地图。
走这一趟他们已经将亡修所有备战点的位置摸清。
其中楼曲的守兵大部分已撤,看似逼仄,实际外强中干,是唯一的一处突破点。
如今开云登州身陷囹圄,求得大寻与开云一起击破楼曲渡口,对南部的亡修军首尾夹击,就是登州最好的脱身之法。
应路家军的这一趟,将手里这张地图带回,隐隐府昔日欠下的恩情也算还清了。
林羽涅站起身,低声对旁边的少年道:“弟弟,我们走。”
少年却还在看着不远处灯火幽幽的高月谷,不愿起身:“阿姐,来都来了,我还想做一件事。”
林羽涅蹙起眉:“不许,不要多生事端。”
林鹿竹却不肯听她的,继续说:“他们藏身在山谷中,必定有粮仓,我去用雷火弹炸了他们的粮仓。”
说罢不等林羽涅骂醒他,他抬步就朝下面跑去。
林羽涅面色一变,追上去将人拉住:“弟弟……”
被她拽住手臂的林鹿竹回头,一双眼中是不肯妥协的坚定在黑暗中亮如星芒:“阿姐,我知道我现在杀不了勾塔为父亲报仇。”
“我只是想在今夜让勾塔记住,你我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来取他的命。”
林羽涅闻言一怔。
林鹿竹接着乞求地望着她:“阿姐求你了……”
林羽涅心里更不好受。
沉默片刻,她才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成功混进去摸清粮仓的位置之后,你轻功远甚于我,所以我来炸粮仓。”
“你趁乱朝西面的水路逃离为我引开一部分的人,之后我们分开走,在黄泉岭汇合。”
“可听明白了?”林羽涅用不容反驳的目光看他。
见林鹿竹点头应下,她才拉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山谷里走。
一直到深夜的风更加的冷,如贴骨的刀来回刮过,匍匐在地上的人也不能幸免。
结着冰碴的雪粒子落在湿透的衣裳,不一会儿就如红心的炭火,将四肢百骸灼得蒸蒸发热。
十伏忘不知道天是不是就快亮了,不停沉浮在冷热交替的侵袭中,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砰!
突然的一声巨响,伴着冲天的火光炸响在安然无恙的深夜里。
姐弟二人并非一番鲁莽冲动、自不量力地行事,若没有七成把握全身而退,林羽涅在一个时辰前是不会同意行动的。
而且似乎这粮仓处的防守也很薄弱。
数枚雷火弹下,一间庞大的建筑瞬间在火海中坍塌成废墟。
平静的高月谷一角,如同被踩的蚂蚁窝,冷寒的空气瞬间躁动如喷薄的沸水。
此起彼伏的兵戈交错伴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林羽涅蹲在屋顶,一支利箭紧紧架在弦上,立即朝中央的大殿射出。
飞箭煞时笔直地如一抹流星划开夜色,在众人来不及拦截之下,牢牢地将一块用血写着一个“林”字的布条钉在大殿的柱檐上。
在亡修人追过来前,又扔下数枚雷火弹,林羽涅跳下屋顶朝着人少黑暗的地方跑。
箭雨在身后接踵而来,出乎林羽涅所料,亡修军似乎并未被林鹿竹引开多少。
想来是识破了他们分头行动的计划。
不过也好,那小子能早点逃走就好。
整个高月谷虽然都在亡修人的掌控之下,犹如困鸟的铁笼。
但有大河从山谷过,对林羽涅来说就并非坚不可摧。
她与林鹿竹都极善水性,只要到了河里,任何武器都没有用,亡修人再难捉住他们。
也多亏有师叔给的人皮面具,他们才能成功地混进来。
身后的箭越来越密,林羽涅蹲下来屏住气息,借身前矮小的一排石屋躲过一波。
她身后不远处能看见山林了,但石墙之后,亡修人正在靠近一点一点地搜寻。
压寂紧张的空气中,林羽涅隐隐能听见一点水声。
此时不能坐以待毙。她放轻动作,慢慢地移动,想绕到另一座石屋的后面。
忽然脚下踩到一个人。
“...唔...”
林羽涅吓了一跳,又连忙用手捂住嘴里发出的细微声音。
周围都是黑漆漆的,地上的十伏忘只是眼睫颤了颤,一动不动。
林羽涅等了片刻,握剑的手才微松,随后直接绕开地上的“死人”,从旁边紧贴着石墙过去。
密匝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林羽涅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汗慢慢湿了手心。
此时十伏忘慢慢睁开了眼,趴在雪地中,抬眸朝面前的墙角看去。
仅仅只是一模糊的身影,就令他瞳孔猛地一颤。
是阿羽……?
不是他听错了……
林羽涅没有发现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几乎弱不可察的视线。
她冷静地看向自己对面的山林,脑海中思索出一条路来。须臾,她果断起身,猛地朝旁边的石屋冲过去。
而她的身后,一袭黑衣的梦僵站在屋顶,当即射出了手中架起的羽箭。
危险的气息从身后逼压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林羽涅察觉到,猛地抬剑回头,同时手中的一枚雷火弹扔向了危险传来的方向。
梦僵跃下屋顶,旋即大喊:“趴下!”
一声巨响瞬间将刚才梦僵所站的石屋夷为平地,房梁乱石滚下来,浓烟和火药味四起。
同时,那支气势汹汹的箭矢还没到林羽涅身前,就从一个人的胸前穿胸而过。
林羽涅看着身前突然窜起来替她挡箭的人,神色微变。
是方才还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
强烈的火光之下,足够林羽涅在瞬息间看清他的脸。
是他。
是那个曾经来隐隐府偷箱子的贼。
这一刻,林羽涅大脑全是空白,又好像是混沌的。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震惊更多还是疑惑更多。
她该马上就走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大步跑上去,正好扶住了跪倒在地上的他。
指尖就像抓住了一块冰块,林羽涅下意识想收回手,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松开。
十伏忘全身疼得发颤,但此时世间唯一的温度都在他被人抓住的腕间。
心在逼他多留这抹温暖,手却将人推开:“走!身后的东南方向快走!”
十伏忘虚浮的声音吼完,喉中立即有一口血呛出来。
就在这时,几枚雷火弹扔向他们的身后,将靠近的亡修军又逼退一步。
有人在火光中跑过来,急忙拉住林羽涅起身:“阿姐快走!”
林羽涅本能地随着林鹿竹的力道站起来,但刚直起的身体却在一瞬间被一道微弱的力道扯停。
十伏忘血污下青白的脸也在刹那间顿住。
随着目光停滞般地落在林羽涅还拉着他的手上,麻木的心口仿佛有什么如沙塔倾垮。
再次抬眸间已成天崩地裂的雪山崩塌。
这一幕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棵稻草,令他心房大恸。
下一刻林羽涅已经惊悚般地松手,没有看见那双哀痛中又带着惊喜的眼眸。
她被林鹿竹拉着跑远。
十伏忘终于不能再忍,不管冰冷的利箭在心脏摩擦的钝痛,不甘心地在他们身后大喊:
“阿伏不是假名!”
你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你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为什么不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
目眦欲裂的喘息间,他在爆炸的硝烟和火光中凝望着人影迅速抽离他的视线。
腥热的血涌出又咽下,十伏忘笑起来倒在雪地中,重新埋进雪中的脸上,泪如雨倾落。
被爱人忘记是什么感觉?
哪怕在她眼前即将死去,她也无法想起你来又是什么感觉?
好痛啊,十伏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刻是比酷刑更痛的痛。
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死了。
死了也好,只是…别再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