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上的寻人启事已经被车轮碾压过了许多次,照片早已经泥泞得面目全非。
有些不知情的行人还误以为是谁家的狗丢了,匆匆看过一眼,根本不放在心上。
街边菜摊的小贩们会撕下几张揉成一团,揉得软乎了一点之后,摊平褶皱,可以用来当纸巾擦拭手上的油渍、污泥。
班柠手里攥着这样一张寻人启事走进了巷子,她今天没有晚课,6点就放学回来,邻居大爷大妈们看见她,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只问她吃没吃饭、晚上是不是还要学习,至于老班的事情,全部都刻意避开。
谁也不敢去问班家孩子老班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都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将老班与绑架案联系到了一处,班柠从他们的眼神、表情与嘴角上扬或是下垂的角度就能够看出,他们只要一见到自己,就会盘算着整件事情。
于是班柠很生气,她跑回到大院里,将手中的寻人启事撕了个稀碎,愤恨地扔进了垃圾桶。
早就回家的班泯啃着一颗桃子,靠在门旁看着她演的不知是哪出,挑了挑眉:“撕了就没人能看见了?”
他破天荒地早回家,也被班柠当做是一种不吉利的现象。
她挤开班泯进了屋子,看见班珏琳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碗桶面,她在等着泡好。
“晚上就吃这个?”班柠皱了眉。
班珏琳示意门外的班泯:“大哥买回来的。”
在一般情况下,班珏琳会喊班泯“他”,普通情况下,会喊“哥”,而叫“大哥”的时候,则说明情况有些特殊。
班珏琳现在已经开始依靠起家里唯一的年长者了,这种情况的确是特殊的,毕竟往日里,她对班泯都是不屑一顾的。
可今非昔比,在这种迷雾重重的处境中,班珏琳总是会时不时地去问班泯“这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虽然班泯也不见得比她强多少,但作为班家老大,他被迫要成为那个做出决定的人。
而晚餐吃方便面,就是他的决定。
班泯也塞了一桶给班柠,示意她水烧好了,自己泡。
他则是坐在班珏琳的身旁,把自己泡好的那一桶打开,趁热开吃。
班柠没什么胃口,她不喜欢这种食物,索性不吃了。
想要回去房间的时候,班珏琳问了她一句:“姐,你刚才回来路过隔壁,陈寅哥家的灯亮了吗?”
班柠愣了愣,看向班珏琳,摇摇头。
“我今天给他打电话,他那边很吵。”班珏琳说,“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方便说太多,我还想等他今晚回来……但都这个时间了,他八成是要加班了。”
班柠看出班珏琳的情绪低落,明白她也是受到了寻人启事和闲言碎语的影响。
虽然家里现在没有一个人提起寻人启事的事情,但这种行为无疑是掩耳盗铃。
也许是想让班珏琳稍微放松下来,班柠改变了主意,她拿过热水壶走回到餐桌旁,撕开桶面包装,也冲泡了面。
兄妹三人围坐着,一起吃着相同口味的桶面,谁也没说话,除了偶尔会把一袋铜钱桥榨菜相互传递着吃。
班柠胃口小,吃不了一桶,夹出一些给了班泯,但把本就不多的几块牛肉粒挑出来给了班珏琳。
吃到一半时,电灯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没一会儿就“啪嚓”一声暗掉了。
班泯骂了声脏话,掏出打火机点亮,借着微弱的光线,姐妹二人把最后的几口面吃完,班泯才将打火机转交给班柠。
可班柠不太会使用,第一次灭了火,怕班泯催自己,赶快再打火,好在第二次就打亮了。
她跟着班泯起身,火苗的光引着二人去看电闸,班泯研究了一会儿,拨动几个按钮,灯光再次重现。
走回到班珏琳身边时,班泯看到她桶面里还剩了不少热汤,抬了下眼皮:“不喝了?”
班珏琳默默点头。
他就很自然地端起来,吹几口热气,仰起脖子喝了精光。
差不多9点的时候,班柠去大院外锁门,她特意出门探头看了眼隔壁,灯没亮,陈寅还是没回来。
班柠的表情显露失望,转身进门时,发现铁门上贴了一张通知单,她一边撕下那单子一边锁门,进屋后找到准备洗澡的班泯,“催咱们家交取暖费了。”
班泯接过单子看了一眼,截止日期是后天,他听见班柠又说:“但信封里的2000元是爸留给咱们的生活费,现在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回来,那钱拿去交取暖费的话,家里的生活就……”
话还没说完,班泯就打断她:“你别管这个了,我处理。”
班柠惊讶地抬起头:“你哪里有钱?”
“说了你别管。”班泯将通知单对折收好,“快冬天了,取暖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朝卫生间走去。
班柠也没多想,她其实已经没心思关心取暖费的事情,毕竟最近发生了太多,她心里很乱,既然班泯要她别管,她倒想落个清净。
2.
这一晚大家都睡得很早,可是中途班珏琳醒了很多次,她总是一次次地去卫生间,第三次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多。
她几乎已经没有睡意了,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出了一会儿神,冲水出来之后,突然听到了几声咳嗽。
频繁的夜醒使人迟钝,班珏琳在朦胧中还以为是班泯房间传出来的咳嗽声,因为是男性声音。直到接下来的咳嗽声显得有些上了年纪,班珏琳才意识到那不是她哥的声音。
她猛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是屋外的院子。
一抹人影映在玻璃窗上,她甚至与那个人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
俨然对方也发现了她,且并无恐惧,对方甚至还贴近窗户,仔细地、肆无忌惮地来分辨她的长相。
夜色令那人的一双眼睛闪出诡异的幽光,班珏琳吓得惊叫一声,仓皇间去按亮了客厅的灯。
灯光乍现,那身影缓缓退开,顺着铁门敞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班珏琳也不敢去追,她呆怔地站在原地,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闻声的班泯和班柠跑出了各自房间,他们问着“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跑到班珏琳身边时,见她一脸惨白,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
班泯瞬间懂了,四处寻找起棍棒,发现了一把闲置在角落里的斧头后,他二话不说地操起来冲了出去。
剩下班柠赶快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按亮,踌躇了片刻后,她跑进厨房里,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默默地等在门口,直到班泯平安回来后,她才松下一口气。
将斧头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后,班泯抬头对妹妹们摇了摇头,愤恨地骂了句:“被他跑了。”
“门是锁好的,怎么会有人进来呢?”班柠很不安。
班泯说:“我看了一眼门锁,是被撬开的,明天我就去换锁。”说完这话,他余光瞥见班珏琳仍旧一脸惊魂未定的惶恐,就对班柠说:“你们两个今晚一起睡吧。”
班柠点点头,拉过班珏琳的手,对班泯说:“你也回去睡吧。”
班泯指了指厅内的藤椅,“我今晚睡这。”说完,就把藤椅搬过来,正对着窗户,他坐了上去,催促道:“我要睡了,你们走吧。”
班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和班珏琳一起回了自己的房间。
3.
11月15日,距离张贴贾楠楠的寻人启事已经过去了3天。
警方封锁了后续消息,绑匪是否再与长钢企业夫妇有无沟通已经不再公开报道,一切消息都石沉大海,人们的讨论也逐渐白热化,有人说绑匪是和长钢夫妇有血海深仇的、有人说赎金现在已经增到了650万,又有人说,警方一定已经找到了绑匪的藏身地点,很快就会解救出长钢千金。
无论是路边推车卖地瓜的商贩,还是面馆里的顾客,又或者是去超市里买烟的路过行人,大家关注的都是赎金的额度,至于绑匪的真面目,根本没有人去在意。
“这样狠狠捞上一笔,别说下半辈子了,就是下辈子都不用愁喽。”
陈寅在刚走进巷口的时候,听见邻居们这样谈笑。
见到他之后,邻居热络地打了声招呼,还很关心地说道:“小陈最近加班很凶啊,都累的瘦了,年轻人不要太拼,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陈寅笑笑,掏出钥匙朝家里走去,路过班家门口,发现他们的锁换了。
但这会儿是下午4点,班家兄妹都还没有放学,他就先回去了自己家里,将买回来的白酒、酱牛肉还有两条辣鱼都摆好在了盘子里,焖好了一锅米饭后,趁热盛了满满一大碗,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捆香,数出三支点燃,甩了甩,转身走去灵位前,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他先是对着灵位后的黑白照片拜了一拜,接着把装好盘的饭菜都一一端来、摆好后,又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次。
一切结束之后,他打开了白酒盖子,在高约5厘米的小酒盅里倒上两杯,向照片前推了推,自己则是拿起其中一杯,敬道:“生日快乐,师父。”
他一饮而尽,向照片点点头,示意自己见底的酒盅。
黑白照片上的男人笑容和善,嘴角上头一颗痣,将人显得更为憨厚。
陈寅抬手擦拭掉了相框上的灰尘,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
6年了,他的养父老崔已经去世6年了。
实际上,陈寅并不愿去回忆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虽说他本就无父无母,生下来就成了孤儿,如果不是老崔好心领养了他,他也没什么机会体验人间温情。
而老崔这个人也是命苦,青年丧妻,壮年丧女,遇见陈寅时,他已经37岁,也是因为一次工作需要,他才会去市里的福利院做调查。而那大概就是缘分,老崔坐在会客室里等候的时候,陈寅不小心走错了屋子,他推开门的时候和老崔撞了个正着,那会儿的陈寅已经7岁,马上就是上学的年纪,但他穿的有些邋遢,实在是因为福利院的条件有限,孩子又多,很难每一个都照顾得周全。
而那天的陈寅穿反了鞋子,这么明显的错误让做事一丝不苟的老崔很难忍受,他主动蹲下身来帮陈寅调整了鞋子的正确方向,还教他如何分辨“左右”。
正值换牙期的陈寅没有板牙,说话漏风,笑嘻嘻地对老崔说了句:“谢谢噢,师父。”
福利院里的老师们说过,愿意言传身教的长者,都是师父,要心存感激,更要表达谢意。老崔被陈寅逗笑了,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也许两个苦命人相遇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磁场,彼此体谅、感同身受,老崔在知道了陈寅孤苦无依的身世后,也代入了自己的处境。
他就是单纯地想要帮帮这个孩子,因为他尝过人生的苦,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早早就体验人生酸楚。
于是,老崔办理了领养手续,他将陈寅带回了自己家的大院。
从最初的那声“师父”开始,这称呼一直维持了很多年,老崔没有刻意去纠正,陈寅也没有被强迫改口,就连姓氏,老崔也没有要求陈寅跟着自己姓。
“唉,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经济、条件都不是那么富裕,我就觉得能为孩子做多少就做多少吧,而且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老崔曾和老班感慨着,“要不是我领养了他,也许他还能有机会被其他更好的家庭领养,最起码也能是个父母双全的人家吧?身在好家庭里,未来啊、发展啊,肯定就会更好。所以……他能不嫌弃我,我就知足了。”
男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总是很奇怪,也很别扭,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们都不擅长直述内心的感受,老崔如此,陈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