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正是午后阳光最和煦的时刻,光影重重,映在院子里的茶榻上。
玱玹命人在茶榻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又覆上两条狐皮毯子,坐上去既柔软又暖和。
轩辕王与岁岁对坐下棋,毛球站在岁岁身后,寸步不离地看着。玱玹不想因此打扰了轩辕王的雅兴,和俊儿则边说着话,边沿着小径拾阶而上,无非是一些朝堂上的琐事。
起初,轩辕王满脸笑意,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泰然与得意,他甚至还善意地提醒岁岁,“你落子可要小心谨慎些,我要赢了。”
渐渐的,笑意淡去,轩辕王时而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时而蹙眉沉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又落下一子。
才刚落下,轩辕王就懊悔地自言自语道,“下错了下错了,这回该输了。”
岁岁回头与毛球轻语几句,又一脸无辜地问,“曾外爷您落完子了吗?方才我在与毛球说话,没有看见。”
轩辕王迟疑了一瞬,说,“落了。”
岁岁看着轩辕王,轩辕王亦坦然地凝视着她,她忽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落下一枚白子,直接堵住了黑子所有的退路。
“曾外爷输了。”轩辕王把手中的棋子随意地往棋奁里一丢,笑说,“你的棋艺深得你爹爹的真传,甚至比他还要霸道几分。”
“曾外爷过奖,我只是侥幸而已。”岁岁边忙着收棋子,边说,“曾外爷方才若是悔一棋,兴许还有转机。”
“悔棋?落子无悔。”轩辕王笑说。
“小时候刚学着下棋,棋艺还不精,却又总喜欢拉着哥哥陪我下棋。每次快输了时,哥哥总让我悔棋。有一回,竟连着让我悔了七步。”岁岁似想到那时的场景,不禁面露温和的笑意。
她记得那时候阿晏阴沉着脸,点了一次又一次的头,她便笑嘻嘻地厚着脸皮悔了一步又一步。娘亲还笑话她,“棋子可以悔,可若是别的事上做错了,可没那么容易重新来过。”
“曾外爷。”岁岁低头沉思一瞬,又问,“曾外爷在旁的事上,可有后悔过的事?”
轩辕王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又慢吞吞地放下茶盏,这才开口,“有过,但都过去了。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夺得这天下,又选了你舅舅来继承我的王位。玱玹即位后,统一大荒,数百年来又把这天下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生活安宁。有这些便够了,我还有什么好悔的。”
岁岁沉默地低着头,迟迟都未开口。
也许对这位开国帝王来说,百姓安康,天下无战事,便是他心里最好的局面。至于那些妖族的困境,甚至是为他战死沙场的子女,在这个过程中都不值一提。
这就是帝王的眼界吗?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付出过很大的代价。但是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坚持这么做。”轩辕王望着不远处的凤凰林,如火般的红色映在他的眼里,却再也染不上丝毫的热烈色彩。“曾经有个人咒我终将妻离子散,鳏寡孤独无所依。我当时特别生气,觉着此妖心肠歹毒,竟用如此恶毒的言语诅咒我….不曾想一步步走来,我还真应了他的咒。”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指着空荡荡的庭院,说,“你看这小月顶上,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过欢声笑语了。有时我只是打个盹儿,醒来的一瞬总觉得我的妻子就在屋内等我,我的女儿还承欢在我膝下…”
岁岁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似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又开口,“那不是诅咒。”
“什么?”轩辕王好似还没从回忆中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她,问道。
“那不是诅咒。”岁岁又强调了一遍,“那是预言。”
“岁岁,你说什么?”
“东望山的白泽大人,他不仅通晓天下鬼怪之事,他还有窥往知未的能力。所以那时候….他只是预见了您的未来,并非是恶毒的诅咒。”
轩辕王的手轻颤着,平静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剩警觉与恐惧。“你如何知晓白泽?”
岁岁正视他的目光,坚定地说,“白泽就是我的夫君。”
“他…你…”轩辕王跌坐到茶榻上,仿佛有一腔愤慨,汇聚了千言万语,却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岁岁屈膝跪地,说,“夫君当年被您重伤,灵力几近损耗殆尽,后又遇九婴复仇。妖兽九婴在海岛上滥杀无辜,夫君侠义,为了岛上数万岛民的安危,甘与九婴斡旋千年,守百姓无虞。他为妖族所仇视,背负恶名上千年…”
岁岁见轩辕王沉默不语,膝行至他跟前,又说,“曾外爷您可曾还记得,当年他分明只是出于仁义,不忍轩辕子民受妖兽欺辱,才出手相助,为明君分忧。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利用了他的善意,奴役无辜的小妖,压制妖族,才走到今日这般局面。岁岁也是妖族,在世间百年,亦深知妖族的处境艰难,但这些非我夫君之过,敢请曾外爷为夫君正名,还妖族公道。”
轩辕王垂眸看着岁岁,平静得近乎冷漠,“这才是你今日上神农山的真正目的吧?”
“是。”
“荒唐!”轩辕王一声呵斥。
毛球连忙挡在岁岁面前与轩辕王之间,神情漠然地看着轩辕王,仿佛眼前这个老人稍有一点点敌意,他就会扑上去与之拼命。
“毛球,不得无礼。”岁岁弯身跪着,额头贴着地,大声说道,“岁岁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妖族沦落至今时今日的局面,也并非您或舅舅一道御旨便可颠覆。但至少从我辈开始改变,千百年后定然能再现一个人神妖平等共处的世道。”
她看不到轩辕王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间,有不可言喻的威严。
她还能听到有男子的脚步声,踩在山径的积雪上,吱吱作响,正由远及近地传来。是舅舅和俊哥哥回来了。
“你可有想过,你这么做,将我王室的颜面置于何地?”轩辕王扶着额,疲惫地问道。
“想过,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这世间应有公道在。”
玱玹与俊儿回来时,太阳已没有晌午时那么耀眼,半遮在云层后,隐隐可见。
岁岁瘦小的身子跪伏在雪地上,而轩辕王则倚坐在茶榻上,沉默地看着她。
俊儿心里一惊,连忙跑上前去。
“曾外爷…岁岁年幼…”
俊儿正要跪下,玱玹抬抬手,不动声色地拦住俊儿。
“爷爷,因何这般动气?”他面带微笑,耐着性子问。
“你可知她的夫君是谁?”
玱玹一愣,继而笑答,“略有耳闻。”
“你可知她今日上山所为何事?”
玱玹盯着岁岁的背影看了一瞬,说,“不知。但我知道,她是相柳的掌珠,自小娇惯,若是有顶撞了爷爷的地方,还望爷爷莫要与她计较。前些年岁岁得过一场重病,膝盖有旧伤,怕是在这雪地里跪不得。冻坏了身子,旧伤复发,届时小夭又该心疼了。有什么话,不如先让她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