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条路,江渊在不久后中毒,从此落下了残疾,兄妹俩从此慢慢失去一切特权,空有尊贵的壳子名头,在宫中艰涩求生,宛如野草。
江烟里依然在十六岁那年选择远征,只不过与另一条路不同。
在第一种可能里,东宫地位稳固,她也受到了更好的教导,有太子和天寿帝的帮助,她受了伤也有好药,数个名医治疗;且权力的种子自小扎根、野蛮生长,她很惜命。
而这条路上,她什么也没有了,只能拿这条命去赌,要拼一条活路,所以当真是厮杀数年,也没有好药名医,几年下来身体彻底坏了。
这下,和江渊是真真成了难兄难妹,都伤及根本、寿数大减。
被贵妃和多个皇子暗算,一次宴会中,她于众目睽睽下呕血,死死握住的兵权,被帝王借机回收。
她也不气馁,走到这里已经没有了退路,索性借着帝王些微的愧疚,入了朝堂做事。
她是本朝第一个登上朝堂的女人,却无人敢说什么;经营数年,她收拢了寒门势力,又暗中扶持女官,也不忘了同陇西李氏联络感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发动了宫变,夺得帝位;同样地,她铲除了陇西李氏,却因与李潇有年少同甘共苦之情,留了他一命。
但李潇自尽了,而不久后,江渊见妹妹得偿所愿,自己也了却心事,再也撑不住,撒手人寰。
至亲至爱,皆入黄泉。
江烟里在帝位上苦苦支撑五年,尽最大努力想要力挽狂澜,那时她不过二十六岁。
然而身体油灯枯尽,小世家联合皇子反扑,她力有未逮,败于另一场宫变。
本来她应该被囚至死的,但昔年扶持的女官却暗中帮忙送她出宫。
江烟里却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夜雨滂沱中,却意外遇上了儿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姝念,她认不出明姝念,明姝念却认识她,怔愣片刻,将人带回了天衍宗。
再之后,便是谶纬中所见,江烟里一局棋终了,亲手杀了她。
……
钟妍华捂着嘴,咳出一口心头血,神色莫名地,看向华丽寝宫中无忧无虑的兄妹。
三个月后,他们的生辰宴上,便会有那碗盛了毒药的莲子汤,奉于江渊案前。
钟妍华知道,自己所看见的未来,都是没有自己插手的未来,若她依旧冷眼旁观,那么有一半可能,江渊无事,还有一半可能,江渊中毒。
她要插手吗?
若江渊不出事,江烟里便不可能有机会进入仙门,也就不会与自己对上。
可是……
可是,这样一个与曾经的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人,这样一个手段高明的人,真是天生的棋手啊。
她比云不器更好。
她甚至,比自己更好……因为她当真会胜过自己!
钟妍华呼吸不自觉急促了几分。
若是她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本事教给江烟里,将自己的打算和规划传承给江烟里……
那江烟里就不再是对手,而是盟友。
她会跟自己一起,除去所有的不公;哪怕来日自己中道崩徂,她也可以继承自己的意志……
钟妍华有些疯魔地看着年幼的江烟里,用视线描摹着她稚嫩眉眼间的野心,仿佛要看透她灵魂里,同样的那把火。
片刻后,微微笑起来。
待江渊睡下,钟妍华再次透支寿命,遮掩了身形容貌,现身在了江烟里面前。
江烟里没有被惊吓住,只是愣了愣,有些困倦地看着她,丝毫不惧。
钟妍华笑着说:“殿下,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江烟里打量着她,心下惊疑——明明人就在自己眼前,她却无论如何也记不住这人的脸、声音、身材。
江烟里想了想,不敢刺激这有些奇异之处的神秘人,道:“我不会下棋。”
钟妍华知道她撒谎,却也不戳穿:“不会的话,我教你便是了。”
说着,准确地从寝宫中的柜子里找出棋盘和棋子,仔仔细细摆在了案上。
江烟里见状,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道:“既然如此,我执白子吧。”
古来规矩,下棋时白子先行。
钟妍华看她一眼,算是默认。
就在江烟里要落子时,钟妍华却先行落下一枚黑子。
江烟里:“……”
她抬眼,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钟妍华:“白子先行。”
钟妍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殿下如今受制于我,规矩如何,自然由我说了算。”
江烟里沉默片刻,而后忽然甜甜一笑。
她抬手,将棋盘狠狠摔在地上,又伸手拂落了两篓棋子。
满室唯余棋子清脆跳落的声响。
江烟里还是很情绪稳定,看着钟妍华,语气有些百无聊赖:“是么。”
钟妍华手里还捻着一枚棋子。
而后,忽然大笑。
她笑着笑着,便站起身,离开了江烟里的住处,江烟里看着她离开,微微蹙眉,莫名不安,本想叫人把她擒下,却又作罢了。
……那人实在太过诡异,若她有所图谋,总不会就此作罢的,一定还会再出现。
江烟里想了想,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明天起来,再跟江渊提一句便是了。
却不知道,钟妍华脚步一转,踏入了江渊的寝殿。
江渊比江烟里反应更平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你是要刺杀孤?也行,但杀了孤就不可以杀孤的妹妹了哦。”
钟妍华看出他的这份轻松并不作伪,不由轻笑一声,而后压低声音,宛如诱人入地狱的神鬼。
“殿下,你和你的妹妹,从来不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而后,她满意地看见江渊神色一变,脸上也有了凛冽杀意。
可这点儿杀意,钟妍华见了只觉得有趣,像是巨象看见妄图反击的蝼蚁:“你不信?你们……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我可是看得清楚,镇国公主野心勃勃,注定不甘心只当一个公主。可你,却是太子呀。”
顿了顿,她声音含笑:“她会不会在某一天……为了帝位,与你刀剑相向呢?”
江渊这才给了钟妍华一个正眼,也不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再认真不过地说:“若是她想要,何须刀剑相向?孤的东西,就是妹妹的东西,帝位而已,权力而已,我们不可能因为这些生出猜疑。”
钟妍华默然,既觉得江渊有些油盐不进,又不自觉生出了更多恶意。
她知道,哪怕江渊只有六岁,他也说的是真话,因为在江渊身体康健的未来里,他也确实将龙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高兴地看着江烟里坐上去。
正是因为知道这是真话,钟妍华才觉得腻歪。
她冷冷看了眼江渊,不再多言,再度离开。
而后,她回到了掖庭里的一处回廊上,坐在池边看天。
钟云霄,以前就很喜欢在这里看月亮。
钟妍华垂眼,看着手里那枚棋子,忽而笑了起来。
江烟里,这局看不见的棋,已经开始了。
——我的规矩,是先落黑子。
三个月后,那碗有毒的莲子汤,注定呈于江渊案前,也会毁掉你们如今的安逸。
先手在我。
钟妍华轻声一叹,将手中黑色的棋子置于草丛中,是连月色都照不到的荆棘深处,而后莞尔一笑,抬脚离开。
——第一子,是名为“江渊”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