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林阁
“殿下,明日大婚在即,您怎么还这般平静?以前,您可是从未碰过这东西的”
闻言,正认真绣着帕子的纤手顿了一下,而后又动了起来,银白色的绣帕上,正悄然滴落着魅红的几朵海棠。
南荣重华垂着头,好似没听到宫女萍儿的话一般,忽地问起今日告示的事来 : “听说大王子找了民间神医来医治父王的病了?”
“是,一大早就贴上了”
“人呢?找着了?”,她口气轻淡,听不出急切担忧。
萍儿想起方才李公公的话,应道,“找是找着了,却是来了好几拨人”
“是嘛?那,有的戏看了”
第一次接触绣帕,南荣宝华绣得极其缓慢,前几日去找云夫人画了式样,又学会针法。
可是,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绣了一朵海棠花瓣而已,就连这唯一一朵,也绣得扭扭歪歪,横七竖八。
绣着绣着,少女不由得连连叹气,她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手指不协调。
落好花瓣的最后一针,少女拿着绣针的手停滞许久,远山一样的眉稍稍蹙起,嘴角也慢慢撅起:“你说,我怎么绣得这般难看?我看云夫人不过上下翻飞几次,一副手帕就出来了,还绣得特别精致。”
少女歪着头,好听的声线里充满了不理解,好似简单的绣功她应该一学就会。
一旁的萍儿听着她的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后笑着哄她:“哎呦,我的好殿下啊,云夫人是正儿八经的闺阁女子,不知学了多久才到那般境界,女红是个精细活,急不来的。”
萍儿哄小孩的话对南荣宝华还是起了作用,只听她幽幽道,“到底是地方不一样,云夫人长大的地方从小就要学这些,而我们奉奇就没有这些”
“殿下不必感叹这些,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您的出身呢?”
羡慕?也许吧!
这一次,南荣宝华呆呆的看着地面,许久许久都没有回应。
阁中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
这时,萍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可,机会已经过去了她已经无法挽回,而南荣宝华也什么都没有说,继续绣着手帕。
两人一时无话。
看着这个自小活泼开朗的殿下如今成了这副沉重,哀戚的模样,萍儿原本的几分慌乱变成心疼,好像,自从遇到那个小和尚,她的心事就越来越多,自己独处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越来越不像那个似烈火,如阳光的南荣宝华了。
萍儿虽不明白什么山誓海盟,也不知道什么叫付出生命的爱情,她只知道,能让自己开心的才是真正的爱情。
所以,对于南荣宝华跟那个小和尚的事,她从来都是否定的态度。
对于大婚,萍儿甚至有些期望,她希望沈家公子能对殿下好,让她开心起来,做回她自己。
不知不觉,一主一仆在屋里站了许久,一个满眼温柔,一个目光温沉。
金晖钻进门窗,挥挥洒洒间落在如玉脸庞,穿过细浓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这岁月如水的宁静在此刻显得更加宝贵。
自宣布大婚之后,宝林阁里的宫女太监就减少了许多,慢慢的,南荣宝华不似以往那般没心没肺的四处游荡。
一下子,她憋在阁中,有时能连着好几天不出门。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大婚在即他们不敢当面询问,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快乐。他们只知道,女子一旦定下了婚约,就要约束,隐忍,自持。
似乎,相夫教子是她们一出生就设好的命运。
静谧的时光让宝林阁也增添了几分娴静,在此刻,精致玲珑的宝阁就像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贵小姐一般诗气。
......
冷宫没有红罗炭,连最下等的炭火也是碧儿三番五次,低声下气求来的。单薄的霞光乍现,云层朦胧,瞧着初雪的日子愈来愈近,慕容清对着长满冻疮的手哈几口热气,对着炭盆旁浆洗衣裳的碧儿道。
“碧儿,去瞧瞧今日的食饭?”
距静妃看望已有了些日子,起初,慕容清刚失势,凭着素日的体己软银生活起居还尚可,可金银之物毕竟有限,那些下人又惯会是看碟子下菜的,时间长了饭菜一顿不如一顿。
碧儿很快就回来了,”娘娘,那些腌臜东西,竟想拿一些烂菜根子糊弄过去“,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心头莫名抽搐一下,慕容清瞧着这个随自己从府中跟到冷宫的丫头,心想真是难为她了,若不是自己身边无人可用,也不会一直留着她,不肯将她放出宫去。
自己已经了无生机,何苦还害了她一生呢?
半点清泪刷过睫翼,倒挂在眼角,慕容清端着手中略显沉重的饭碗,迟迟下不去口,不是因为饭菜味同嚼蜡,而是自己每日这般苟活,就算侥幸得了寿数,又何尝不是一种罪过。
”......娘娘,您快吃吧,夜里冷,再不吃饱些可怎么挺的过去“
傻丫头,到现在还叫娘娘呢?
慕容清唇角微动,强忍下心间酸楚,一口一口扒起饭,不知到了第几下,女子整个人像是突然被什么抽干了力气一般软了下去,”碧儿,你去问问隔壁太妃有没有多的可以御寒的义务,若是有,便将我珍藏的那副头面给她“
”娘娘,那头面价值连城,不能轻易就给了别人,奴婢还有一个镯子,上好的翠......“
不等她说完,慕容清佯装生气道:"那是你娘唯一的遗物,万不可动,再者,进了这冷宫,什么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有性命重要呢?”
“去吧,不然我们不是会死在今夜,就是明夜”
碧儿泪流满面的走了。
慕容清闭了闭眼,从匣子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没有署名,信封的一角被揉的皱皱巴巴,女子又从匣子里拿出最后一件珍宝,她走到宫门口,隔着朱红大门唤来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是新来的,若是换个人,就不一定会搭理“堂堂皇后"了。
珍宝被慕容清搁在信封上面,蜷成一个长柱,”一个时辰后,将它交给静花宫娘娘,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上“
小太监仅仅犹豫一瞬便接下了信封,原因无他,只那与他换班的太监就要来了,他不可能蠢到将宝物拱手相让,想她一个废后也起不了什么风浪。
屋中破破烂烂,刚来时窗纸都是一个洞一个洞的,慕容清提起一壶水走到炭盆旁,呼啦一声唯一的热气被浇灭。
穿上压箱底的华服,金光璀璨的绣线,暮紫色端庄大气,丝绸面料光滑细腻,光是繁琐复杂的就有里外四五层,一件一件的套上,慕容清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一层一层的衣料不仅是尊容,更是催命符。
抿上胭脂,扫圆桃红,往日的满头珠翠只剩一件墨玉簪子和一支鎏金步摇。
扮好妆容,慕容清再没有透过铜镜看自己一眼,手中三尺白绫是太后托嬷嬷送予她的,她没想到最后竟是那吃斋念佛,最忌枉性命的老太太最懂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皇宫之中,就连杀人的物件都是顶好的,慕容清倏地想起来那个被她捉弄了半生的胡静,想起那日临走她看自己的一眼,释然,怜悯?
慕容清知道她们是一类人,却不是一种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生在了烟火世间,自己降入了吃人的高门大户,或许她想过给自己一把匕首,一瓶毒药,一尺白绫,对了,她是医药世家,悄无声息毒死个人应该易如反掌,为何没有呢?
她想,也许胡静是预知到了她自己的归宿吧!
踩在凳子上,白绫绕过房梁,打成牢固的死结,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慕容清以为自己是不怕的,可当柔软的绸缎触及脖颈的那一刻,她的手指止不住的颤抖,五官皱了一瞬,双手紧紧攥住白绫,摸索到一个极佳的位置。
前一秒天边暮色依旧,下一幕,簌簌雪花飘落四处,由颗粒转化为羽毛,片片入地。宫外太监宫女的喊声不断,”下雪了,下雪了....."
横梁上,玉身竖挂。惨白如雪的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胭脂色,如鸦羽般的睫悄然阖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碧儿没回,没人知道在雪夜死了个人,众人得知死讯,还是小太监如约跑到静华宫交了信封,胡静看到信中慕容清的交托之意才明白的,告知南帝后,他哦了一声,后淡淡一句:“以妃子的规制下葬了吧”。
葬仪定在了隔日,一个不太讲究的一天,其实信中还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胡静看到了,但她并没有声张,而是在那夜,天寒地冻,让人冷的心发颤的晚上展开细读。
无人知晓信上所言,只听守夜的宫人说,那夜静华宫烛火长明,整整一夜,房中时不时响起悠悠叹息,阵阵嗤笑,以及凄凄抽泣。
说来荒唐,慕容清自缢时却正值奉奇盛事。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黄昏一刻,接亲的下人一改往日的清淡妆容,换上了藕粉色宫装,脸上搽了淡淡胭脂,露出喜庆的面容。
道路两旁,凡是立体的物品全都挂上了红绸,红绸一直蔓延到宫外。
而且,驾马太监头上戴的巧士冠上的红色帽纬也是新换的,宫女的宫装是新做的。
种种迹象,可以看到南荣沣又或者说是南荣承狄与南荣重华对这个王妹的重视。
马车一路晃荡着来到宫外,四人站在路边,才看到真正属于王姬的排面是什么样子的。
四个字——声势浩大。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从王宫至沈府,本就不怎么长的距离下,百姓将两旁的街道围的水泄不通。
人人都想目睹,奉奇两位王姬都嫁了沈府的奇观。
“这大王姬落了个克夫的名声,先是克死了第一任丈夫,后嫁给沈家嫡子后,也被她克死了”
“是啊,如今,二王姬又要嫁进沈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会……?!”
“应该……不能吧,咋的,沈家还能全被祸祸了”
……,四人走在人群最后面,人群中的声响被他们听个清楚。
四人面面相觑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他们的心声更是出奇的一致。
原来,这么劲爆啊,那沈家公子岂不是要喊南荣重华嫂子了?
而南荣宝华和他是……,不过想想,两人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
一番思索下,四人什么结论都没有得出,只好继续看着前方的景象。
从他们的角度能看到前方浩浩荡荡的车队以及数以千计的嫁妆。
一路上,胯下的白马精神抖擞,傲娇的马颈上被圈上一簇红绸,趾高气扬的走在最前方。
花轿平稳的行驶,满天红色下,天色也被感染,竟忍不住为这一对良人洒起花瓣来。
天边渐渐变了颜色,白茫茫的朦胧下,窸窸窣窣的雪花也变幻成花瓣的形状,平等的落在每一个人肩上。
今日本就是算过的,瑞雪初立,良辰吉日。
百姓双手捧着雪花,他们将这盛世的幸运算在了一对良人身上,对他们不停的欢呼,雀跃起来。
新郎官沈游,笑意不减,红衣玉立,绸如浓墨的鲜红让他本就白皙的肤色衬得更加莹润。
少年风度翩翩,今日的喜色显得他格外精神,从面圣王上到接亲,少年将所有繁杂礼数做的井井有条,丝毫不差。
直到,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向他道喜,直到他在宫外接到南荣重华,他才意识到,自己成亲了。
“过了今日,便是成亲了吗!?”
“她,会怎么做呢?!”
对于南荣宝华与那和尚的传言他不是没听说过,而且他也知道,若是南荣宝华不喜欢那个和尚的话,压根就不会给他接近的机会。
所以,她是喜欢他的,起码……以前是。
念此,坐在马背上,纵然心中裂出像被针扎过似的密密麻麻的小孔。
而从小孔中传出的感觉是: 不疼却很憋闷。
不知为何,沈游极其厌烦这样的自己,所以他正在拼尽全力压制住心中无名之火。
可即便如此,面对两道的百姓,沈游仍保持着那副礼貌又不失亲切的笑容。
因为礼数繁多,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此时,距离沈游再次见到沈府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良辰吉时已到。
行到沈府,家主沈丘一身墨衣已经候在了府外。
“停”,车队前响起一道轻快响亮的声音,是王宫负责仪式的人喊的。
随着声音的落下,新郎官长腿一扫,翻身就下了马,沈游一步一步来到花轿旁。
天子赐婚,异常隆重,所以因此,来往的宾客大都是奉奇官将,或是才子文人,同时,沈府前,缀满珍珠的花轿中走出一抹倩影。
一抹纤弱绰约的身姿显露在眼前,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女子头戴凤冠,足抵红莲,一身逶迤拖地的宽大红色绣袍上足足绣了满衣的凤凰。
艳红色的绣线与金黄穿插,栩栩如生,不过六尺二寸的霞披上缀满了明亮的红宝石。
整个人尊贵又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