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话,仿佛一把利剑,刺痛她的心。她在心里计算:二百块翻倍,就是四百块!爹这样的人最是无情无义!我还没长大,就已背了四百块钱的学债!
小伊说:四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你做几年工才能还得上啊!
她又暗自计算:大姐在县城做工,管吃住,一个月工资十八块。四百块大概需要两年能积攒下来!
小伊说:你要是打算用两年还清债,那你就不能乱花一分钱!
“什么苦日子我没过过?只要有饭吃、有地方遮风挡雨就行!”
小伊说: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你得吃多少苦啊!
她低头又想:四百块钱的学债,像一座小山,背它在身上,时间长了,会被压得喘不上气。
小声和爹商量说:“那我,不上学了,也不要学费,我……在大姑家干活,抵消吃饭钱,行不行?”
爹知道吓唬她的话起作用了,心里忍住笑,撂下脸对她说:“你大姑家不需要帮工,也没什么活干。你就听大姑的话,好好念书吧!”
见爹不答应,她无语看着爹,难过得手发抖。心想:往后,我只能使劲吃饭,快点长个头,等到初中毕业就出去做工还债!
小伊说:爹已把你送给大姑了,临别,爹还是这样无情!
她握着护身符,用心语:“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事的人,才是我爹呀!他对家人什么时候有情过?哼!等我还清他的债,我和他的父女关系一刀两断!”
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爹:“那……我这辈子只能留在东北,不能回家了?”
“回不去了!人跟户口走,户口在哪,人就在哪!”
小伊说:本以为过几年就能回家。结果,家,回不去了!
见她无语,爹知道她不想留在东北,说:“你就不要再想回那个家了!那个地方穷山恶水,大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想走——说到走,你要记住:你是用‘投靠’的办法迁来的,不许跟外人说!”
她惊异:“投靠……是什么意思?”
爹说:“对外只说你爹娘都死了,你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只能投靠大姑……”
她冷笑一声,明白了:我是没有爹娘的孤儿!难怪刚来那天,大姑说指望我将来给她养老!原来,爹早就把我送给大姑了!
爹说:“我已把二百块钱学费交给你大姑了,让她帮你收着。我现在手头紧,你表姐给你的压岁钱交给我。”
她瞪眼:“那是表姐给我的!”
爹恼怒道:“给你的?你表姐是看在我是她小舅的份上才给你的!你不要不知好歹!”
她低头寻思:爹说的话虽无礼,但也有些道理。如果不是因为爹,大姑怎能收留我?表姐又怎会给我压岁钱?
起身,慢腾腾地把藏在抽屉里的一百块压岁钱交给爹。冷笑道:“你给我二百,我又给你一百!这样算的话,一百块钱翻倍,就是二百;等我长大,还给你二百就行了吧?”
爹一愣:“还什么二百?”
她愤恨地提醒:“爹刚才不是说,二百块钱学费,将来要翻倍返还吗?二百块钱翻倍就是四百;一百块钱翻倍就是二百!”
爹才想起,她把激将、吓唬的话当真了!也不解释。欠着债,对她来说,也许是推着她用功学习的动力。
爹假装生气道:“算得这么精?幸亏你算数不好!”
她心里话:我算得再精,能有你这个当爹的精么?临别,还把表姐给我的压岁钱要了去!
爹也不理她,说:“你以后就好好陪大姑,她不缺钱,不会亏待你的。你有城市户口, 这辈子你都不用像在农村那样辛苦了!”
小伊说:背着债生活,能不辛苦么?
看着爹无知无情的脸,多说也没用。低声道:“行!我留下。”
泪水就涌了出来。
……
次日早上,她和大姑送爹去车站。
上车前,爹看着瘦弱的小女儿,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想摸一摸她的头,再交代几句。刚一伸手,她迅速躲到大姑身后。
爹有些生气道:“躲什么?我是你爹!”
她也不回话,心里说:我是孤儿,哪有爹?
爹不再理她,又和大姑说了些废话,上车离去。
看着汽车载着爹远去,她的心被掏空一样,头重脚轻地跟在大姑身后往回走,想安慰自己,却找不到语言。只有呼啸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让人惊恐它的威力,却束手无策;每个走在风中的人,都孤立无援,结局难猜。
……
送走爹,她有些难过;为什么难过,她说不出来。晚饭吃得很少,饭后独自在客厅看电视。
大姑收拾好厨房,坐到她旁边。她赶忙把遥控器递给大姑。
大姑接过遥控器,换了播电视剧的频道,问她:“舍不得你爹走?”
她小声说:“不是。”
见大姑沉默。她侧看大姑的表情,知道大姑不相信她的话。又不知如何解释,指着电视里的小狗说:“它受伤了,很疼,就只能哼哼,说不出来。小狗长嘴,为什么不能说话?”
大姑说:“人有人语,狗有狗语;狗说的话,人是听不懂的。”
她点头,表示赞成大姑的话。心里说:有些疼写在脸上,就是不说,也看得出来。
大姑见她思索,小心问她:“你爹这么着急回家,外面是不是有女人?”
她不由得愣怔一下,见大姑的神情是后妈寻问敏感问题时的谨慎,干脆道:“有!同村的林寡妇——不是,我家隔壁的林五娘!”
大姑没想到她回的这么利落,“嗯”一声,又问:\"你们喜欢她吗?\"
她实话道:“只有我喜欢五娘,大哥和大姐不喜欢。”
“那,五娘比你娘年轻漂亮?”
“五娘比爹大两岁,也没有我娘好看。可五娘性格好,会哄爹开心,爹很喜欢她。自从我大哥把五娘的儿子打了,五娘的儿子恨我爹,不让我爹见他娘。爹就把我们兄妹三个打发了,要带五娘去江南生活 。”
大姑嘀咕:“原来如此!”又想:如果后妈、后爹不是好人,那么,继子女也不全是善茬!
见大姑陷入沉思,她试探着引导大姑,讲一讲她当年被人骗到山东、又跟山东人闯关东的那些事。
大姑却绕开她想听的故事,一下子跳转到她爷爷奶奶那个年代,打开了回忆的闸门,在昏暗的记忆长廊里东奔西撞,挥泪控诉。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从痛苦的回忆里退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