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当即在一片喝彩声中仰头连喝了两杯。
按理说清焰姑娘第一局应当敬给今日的主宾贺大人,但此前席间正在议论《累世劫姻缘歌》,所以她先回敬自己。
“清焰姑娘此句用典实在精妙!”
“哦?什么我不知道的典故?”
“贺大人不知,此乃李门主的一桩风流韵事。传闻李门主偶见一株异种梅花,向主人讨要被拒,便以一招自创的‘游龙踏雪’击败东方青冢,折梅十七朵飘然而去。”
“而他折那一支十七朵梅花,皆因四顾门内共有女子十七人,真是风流无双。”
李相夷当年只是自负一笑。
可眼下李莲花心想——快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十年后叶姑娘当他面说及此事,可没有什么好话。
想来她当年以此句开头,是故意想要刺他……
《累世劫姻缘歌》纯属逢场作戏,虽有多句赞她貌美,但根本上还是吹嘘自己,那梦中美人换了谁都说得过去——所以叶姑娘也反过来调侃他‘自诩风流’,谁承想自己当年全无察觉。
“该李门主发令了。”
李相夷便拿过酒壶自己又斟满一杯饮尽,而后道:“识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贺大人呵呵笑了两声,也是干脆利落的举杯饮尽,将瓷杯往桌上一放,叹道:“李门主实乃老夫知己啊!”
李相夷会来赴这个宴,主要是因为贺大人对他胃口——年少得中状元,锐意改革,因前朝皇帝昏聩被下文字狱,后弃文从武征战沙场二十余年,又被当今皇帝启用,风光两三年却又被权贵排挤离京。
一生波折不断但永远锐意进取,不如意时寄情山水,颇为旷达。
酒局又再转了几圈,除了第一圈大家碍于礼节相互恭维外,贺大人、他和叶姑娘无疑是中招最多的三人。
贺大人为照顾局面随意挥洒,而叶姑娘两次抛给了贺大人,另外两次抛给了他,眼里好似没有其他人。
“醒时建安骨,醉后太白魂。”
李相夷抬眸一瞥叶灼,想也不想,端起酒杯饮尽。
然而贺大人也几乎是同时喝了一杯,丝毫未有犹豫。
两人都觉得此句是在说自己——这下可热闹了!
桌上所有人都伸长脖子。
按规矩,一句词只能指向一人,若是清焰姑娘的词指向不明,当自罚三杯,因着此句是她自创,便该罚六杯,再加上清焰姑娘本身是酒局的大令官,当再加倍——
可若是清焰姑娘分析的有理,便是贺大人与李门主中有一人自作多情,那就更热闹了。
“哈哈,看来是出现了要由令官定夺的局面了啊。”贺大人朗声笑道,“清焰姑娘原本想赞谁,但说无妨,老夫可不是那种没气度的昏官呐。”
“按规矩,并非我说了算。”
叶灼是见其他人腹中文墨已不够用,接得越来越吃力,故意抛个挑人兴趣的噱头来,“此前已经说过,无论发令者想描述的是谁,若令这桌上一半的人产生误解,那便是该罚。”
“所以当由剩下的五位来评判,我们三人呀,都只能等着愿赌服输罢了。”
“有趣!”贺大人抚掌大笑,“怪不得整个江南道都传扬州袖月楼的清焰姑娘乃天下第一花魁,确是玲珑心思。”
做到花魁这个位置,貌美并非立身之本,琴棋书画也只是点缀——最重要的反而是活跃气氛的能力,既能让宾主尽欢,高潮迭起,又不至于拉低酒局的格调,最好还能让人人都产生自己是风流雅士或英雄豪杰的虚幻意气,达到拉近距离的作用。
叶灼就是其中翘楚,她才思敏捷,大方得体,且新意无穷,能根据宾主各自的身份地位和酒局的目的,营造出不同的社交氛围,便是在鸿门宴中也能长袖善舞,化解尴尬。
而真正让她声名远播的却是她的辛辣——她并不会一味讨好宾客,时常会以琴棋书画来讽人,讽得既有雅意又让人无从发作,于是这些权贵子弟便以得到清焰姑娘的真心赞美为攀比,反而让她越发奇货可居了。
清焰姑娘虽是青楼女子,说话又刻薄,但大丈夫怎可无容人之量,何况是此等才貌双绝的佳人?
出身高贵者当然可以用权势欺负她,但却会降低自己在整个圈子里的风评,还会惹来自命清高的好事者去找家长告状——所以心悦她的世家子弟虽多,但都要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与花魁是知己之交……唯有白斐并非江南人士,直言倾慕,按规矩包了一个月的红绡,再以重礼求娶,最终也是得了清焰姑娘的准许,让其他人只好望洋兴叹。
谁料白斐死了。
却又来了李相夷。
“我以为,此句说的是贺大人。这建安骨是文人风骨,太白魂亦是词人之魂,与江湖无关。”
“没错,我也以为说的是贺大人。贺大人的词兼具婉约与豪放,很是贴切。”
“在下也以为是贺大人。”
“我倒以为说的是李门主。”此人只是做个场面上的平衡,“这‘太白魂’一出,我自然就想到李门主红绸舞剑之姿。”
“我也赞同,李门主为人侠肝义胆,担得起建安风骨。”
李相夷当然知道叶灼说的是他——但是按规矩,由其他人来评判,那结果便是显而易见的。这是贺大人的接风宴,稍有眼色的又怎会去拂贺大人的面子?
三者站贺大人,剩余两者站他,这样便是叶姑娘的词有问题,而非二人自作多情——这桌上的身份地位,贺大人与他最高,叶姑娘原本也是为活跃气氛故意抛出错处,自然由她来担这个惩罚。
可李莲花不想看她在这种酒局的‘潜规则’里浪费才华,正欲开口,便听贺大人先道:“老夫以为,此句确实说的是李门主,清焰姑娘并非犯规,而是欺我此前不知李门主的全貌。”
“清焰姑娘所说之人,为人桀骜有风骨,性情浪漫热烈,除李门主并无第二人选。我先前只道李门主少年侠气,却不知有红绸舞剑、踏雪寻梅、胭脂为墨剑为笔的快意洒脱,所以自负了些。”
贺大人呵呵笑道,“侠义不分文武,诗词更不分庙堂江湖,若以字面意思牵强附会,就有失意境了。”
贺大人一锤定音,而后自己喝了六杯,李莲花原要往自己身上揽责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低头笑了一笑,也喝了接令的两杯。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他随意抛给了席间另一人。
然而转了不过两个人,便又回到他身上。
“侠气峥嵘盖九州,一生常耻为身谋。”
那人点到自己,选了他最喜欢的诗,却未选择他最喜欢的那一句——李莲花想,都是吹捧,怎么有的吹捧就格外令人心悦呢?
叶姑娘这个酒令恐怕明天就会风靡全扬州——谁不喜欢被人这么变着花样轮着圈夸?何况夸还各有高下,好似一张有区分度的考卷,能看出谁文采斐然却夸不到点上,谁又是灵魂知己、同道众人。
李莲花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酒壶,第三壶都已经快见底了,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叶姑娘。
他不记得自己当日都说了什么,但总归是有意避开了她,可眼下他却并不想避开。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花。”
叶灼果然一愣。
她愣在那里没有喝,便冷场了。
即便大多数人不知道她姓叶,更无人知道她的名字,但这一句无论怎么看都是在说席间唯一的女子。
“清焰姑娘这下可要罚六杯了。”
叶灼回过神来,转而笑道:“六杯是六杯,不过该罚李门主才是——这叶中花是我,云间月却不是我。”
李莲花心里一痛。
叶姑娘自视为泥血中的荆棘花,却是他眼里的温柔月色。
“老夫倒不这么觉得。”
贺大人摇了摇头。
“这云间月确实不是清焰姑娘,乃是李门主自己——但这词也并不算写了两人,只是用一种对仗来增加韵味罢了。自古以美人衬英雄者多,却不知以英雄衬美人来得更为高妙。”
清焰姑娘是令官,但贺大人才是这席间公认的诗词泰斗,他开口便是一锤定音,连李莲花也不想反驳了。
于是他俩竟然各自连着喝了六杯,末了将酒杯倒置以示尊敬。
“贺大人,清焰些醉了,还请大人恕我先告退。”
“无妨无妨,你不喝便是。清焰姑娘也是老夫贵客,不要拘着身份,年轻人就是要多亲近才好。”
贺大人虽流连青楼,却只纯是欣赏有才情的女子,并无淫邪之意,更乐于见到大熙的英雄与才女惺惺相惜——尽管人家刚跟他说李相夷有心仪之人,但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喜欢给人说媒,何况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平常,有几个红颜知己更不算什么。
李莲花却深深地看着她,摩挲着手中酒杯。
叶姑娘是个戒心很强的人,她讨厌酒,讨厌被一堆男人围着,更讨厌在别人带着占有欲的目光下吃饭。
虽然是个梦,他却不想她继续在这坐下去,于是转向贺大人道:“贺大人,清焰姑娘这身,用餐多有不便,不如让她去雅阁独坐吧。”
贺大人被他这么一提醒,“哦”了一声,连忙吩咐人送了一份单独的餐去水榭边上的小雅阁,让一直侍立在旁的霓裳、绿夭也随着清焰姑娘一起去用饭了。
李莲花随意吃了几口——梦里居然连味觉也恢复了,蟹膏所做的烧麦鲜美非常,西湖醋鱼酸甜滑嫩,当年李相夷是赞过的。
可他竟有些食不知味。
他端着酒瞥了一眼高出水榭的二楼雅阁,三个小姑娘都坐下来了,叶姑娘是其中最高的那个——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他能看出来她有些显见的鲜活快乐。
当年李相夷出入青楼,不过是大丈夫逢场作戏,也确实觉得与这些有才情、知分寸的美人相交有种快意——若不是叶姑娘戾气太重,他很乐意跟她做朋友,平等的朋友。
他听过很多人说起叶姑娘的魅力,当时不以为然,觉得无法与乔婉娩的侠气与柔情相比——可跳脱了十年回看,却发现旁人一点都没有说错。
叶姑娘大方会玩,能给场面带来无与伦比的新鲜感。
笑得漫不经心,忽远忽近,又有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
最重要的是她沦落风尘,看似风光无限却无法自保,辛辣、讥诮、刻薄、讽刺和不经意流露出的愁绪,萦绕成一种锋利的破碎感。
她一个人可以全方位满足男人的保护欲、探索欲、征服欲和虚荣心,所以她的魅力无关美貌。
可那是男人眼中的魅力,却不是爱人眼中的。
(所以花花,你眼中叶姑娘的魅力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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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中秋快乐~晚一点在《天下第一》更新小莲子和李沉舟的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