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您夫人的精神遭受了巨大的重创,选择了自我封闭,至于她何时醒来,我们也不确定。”
“您的意思是,如果阿梨不愿意,她很有可能不会再醒来了吗?”
“是的。”
医生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便轻手轻脚离开了。一到门外,他就伸手给了好友陆砚深一拳,暗骂道:“你到底说了什么,把人逼成这个样子,她要是出事,你外甥怕也活不了。”
陆砚深丝毫不慌,仍是一脸淡漠,“放心吧,她会醒来的,会放弃自己性命的人是心里毫无惦念了,她性子重情,还容易心软,即便举起刀也是伤害自己,怎么可能会舍下一切呢?”
陆砚深说对了,阿梨是在半月后苏醒的,在此期间,温家众人、陈祈越和姜羡鱼都尝试唤醒阿梨,甚至是霍斯延的哭喊声,但都失败了,是霍韫年日夜守在阿梨身边,一直轻轻呼唤妻子的名字,才终于令阿梨有了反应。
阿梨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梦见十四岁那年夏天的某个夜晚,星光璀璨,暖风拂面,她和三位挚友躺在青青草地上,彼时年少无知,无忧无虑,柒月身体安康,就在她的身侧,她们手牵着手。
醒来的那一刻,阿梨似乎还能感受到手中的触感,她想柒月了,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圆脸女孩子。
阿梨微微侧头瞥了霍韫年一眼,然后就翻过身,背对着丈夫。
霍韫年看见阿梨醒来,枯萎的眼眸慢慢复苏,他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因阿梨的翻身彻底失去了勇气,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他最害怕阿梨不要他。
阿梨听到了霍韫年压抑的哭声,她在心里默默念了十个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阿梨又将身翻回来,往旁边挪了挪,又将被子掀开,示意霍韫年睡上来。
霍韫年的心如过山车般又从深渊回到了云端,麻利地上了床,刚一躺好,他又想将阿梨搂入怀中,动作就被阿梨打断了。
阿梨用左手食指戳了戳霍韫年的额头,有点生气道:“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
霍韫年暗自庆幸自己这些日子几乎没有进食,胃疼了好几次,脸都饿瘦了,苍白的很。
霍韫年蹭了蹭阿梨的指尖,可怜兮兮道:“老婆,我好饿,我想吃你煮的面。”
霍韫年见阿梨没有说话,缩了缩头,弱弱道:“阿梨,对不起,舅舅只是说他想和你讲一讲陆家往事,我想着你知道那些故事后,你就会更加讨厌那个人,就会开心起来,斯延出生后你一直看起来落落寡欢,我也没想到舅舅会说那些话,真的对不起。”
被子下,霍韫年轻轻触碰到了阿梨绑着绷带的右手,回想起那天,他仍然心有余悸。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废掉自己的手,只是为了向柒月道歉,那样一份礼物,柒月怎么会喜欢呢?当初你烧毁它们,做的挺对的。”
阿梨的脸上看不出悲欢,似乎真的不以为意,不在乎画家珍重胜过生命的手,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了,“只是如果有下次,我的刀尖应该会对准自己的咽喉,那天,其实在举刀的那一刻,我想过了结自己的,是不是我死了,我的家人和挚友才不会再恨我。”
“我答应过柒月,我会好好活下去,但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无法承受痛苦,即使违背誓言,我也会自杀的,”阿梨神情麻木,一字一顿道:“霍韫年,你从来都留不住我。”
阿梨看着霍韫年的脸上一点点被绝望无助占据,她的心里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而后又浮现起无限的哀伤,她并不愿意和眼前的男人彼此折磨,太痛苦了,这是她真心想弥补的丈夫,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的父亲,即使她并不喜欢那个孩子。
“霍韫年,这段时间我不开心,并不是因为他,”阿梨突然笑了,“你并不了解我,也不懂我,你用你偏执霸道的方式爱着我,仗着我的心软步步紧逼,给我一点点活路好吗?我害怕自己真的会去寻死。”
如果不是霍韫年告知陆砚深,后者怎么会拿那句“陈柒月永远不会原谅你”来刺激自己,从头到尾,阿梨都看的明白,她的丈夫干了坏事,还害怕被她知道,想要别人背黑锅。
橘黄柔和的光下,洁白宽阔的大床上,夫妻俩四目相对,阿梨伸出左手轻轻地替霍韫年擦去了眼角的泪,询问道:“明天我带你去我的高中逛一逛,怎么样?你想要去吗?”
霍韫年飞快点了点头,眼神瞬间变得乖巧无比。
阿梨揉了揉霍韫年已经过长略显杂乱的头发,语气不禁放软三分,“睡吧,不要再害怕了。”
夫妻俩闭上双眼,很快沉沉睡去。
两人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也无人敢进来打搅,醒过来后总算恢复点气色,看起来像个活人了。
\"咳咳咳,\"阿梨清了清嗓子,从霍韫年手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半,\"你之前不是说听我的话吗?\"
霍韫年乖乖\"嗯\"了两声,唇落在和阿梨一样的位置,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以后不准让舅舅单独来家里也不能让他和我说话,我害怕他。\"
霍韫年一把将阿梨搂入怀中,承诺道:\"我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后不会再有人刺激你了,舅舅也不可以。\"
夫妻俩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堪堪起身下床。
*
阿梨站在高中母校正门前,望着前方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青春洋溢的学弟学妹们,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一别已是三年,物是人非。
门卫还是熟悉的面孔。
阿梨注意到霍韫年的情绪不对劲,整张脸都阴沉下来了,气场极低,换做旁人,怕是早就退避三舍了,但她不是旁人。
霍韫年瞧出了阿梨眼中的疑惑与担忧,神色缓和,委屈道:“从小到大都没有同学想和我玩,他们都孤立我,只有阿衍不嫌弃我,所以我很抵触学校。”
阿梨听后很难过,主动牵住了霍韫年的手,无言胜过一切。
夫妻俩一起在校园里随意散步,超高颜值,气质出众,举止亲昵,看起来十分登对,也吸引得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向他们投去惊艳的目光,不少人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些什么,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进行拍照。
时值四月中旬,学校的几棵茎干粗壮沧桑的梧桐树已经长出了绿叶,阿梨抬头向上看去,一缕灿烂温和的光线刚好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射进了她的眸中,她下意识闭眼往旁边躲闪,笑出了声,“以前一下课,柒月就会跑到梧桐树下,像我现在一样看向阳光,感觉确实很美好。”
阿梨脸上明媚的笑容一闪而过,霍韫年一时间看晃了眼,久久无法回神过来,阿梨在他身边眉眼间似乎永远挂着淡淡愁绪。
阿梨又牵着霍韫年迈上层层台阶,走在宽阔的大路上,两旁边是枝繁叶茂的大樟树,她四处环顾,目光贪婪,眷恋地望着熟悉的每一处,昔日与挚友们嬉笑打闹的一幕幕都出现在了眼前,不知不觉中,泪水早已盈满眼眶。
两人停在一排公告栏前,有成绩排名,有运动会剪影,也有书法和绘画比赛的优秀作品展示,等等。
“我每次都是第一名,阿越暗自和我较劲,却从未超过我,小鱼对学习不上心,总不及格,气得姜爷爷老在家追着他打,柒月生了病,精神无法全神贯注,数学对她老说比较难,她周末总要我给她补习。”
“柒月的楷书是最出色的,端方秀丽,是从小就练的,尽得她奶奶的真传,我和阿越的字都不及她,每次书法比赛,第一名都是柒月,小鱼写的一手好草书,只是旁人常常看不懂罢了。”
“我从小就不喜欢画人,单纯不喜欢罢了,柒月总缠着我给她画,其实我偷偷画了许多,各种小人图像,很可爱的,我本来想着画满一本当作柒月的十八岁礼物,”阿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到这里卡住了,“后来陪着她下葬了。”
“这一年多,我夜夜梦见柒月手腕处鲜血淋漓,哭着说‘我讨厌你’。以后我再也不画画了,你说,柒月会原谅我吗?”
阿梨仰头望天,眨巴着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滚落下来,她松开了手,霍韫年想伸手去替阿梨擦眼泪,却被阿梨闪身避开了。
“你和阿越的交易我早就知道了。”
阿梨一句话让霍韫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竟生出些许胆怯,眼神闪躲,不敢与阿梨对视。
“阿越回国宴那晚,陈父最小的私生子跳楼自杀,此人就是在温家出事欺负过阿逍的人,也是当年被我废掉眼睛的私生女的亲弟弟,阿逍让你帮他出气,你亲自去学校发了几万份传单,传单上面讲述的就是现任陈母令人不齿的小三上位史。霸凌者变成了被霸凌者,人人唾弃嫌恶的目光逼疯了他,最终选择一了百了。”
“你一直在暗地里帮助阿越对付陈父,夺回本该属于他的家主之位,送害死陈母和柒月的人下地狱,作为回报,阿越故意在柒月墓前说出那句话,我猜的,对吗?”
霍韫年像犯错的小孩一般地垂首,小心翼翼地偷偷瞟看阿梨,却没有从阿梨的眼中看出责怪之意,才终于点头承认了。
“我只是想要你因为柒月的事情能够忘记沈慕宁,我见过你与他的合照,我知道你爱他,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真的害怕,”霍韫年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都在颤抖,“我只是想要你讨厌他,想要你的心里能够有我。”
“霍韫年,你的目的达到了,”阿梨突然捂住了心口,“我知道阿越和小鱼都怪我,我也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所以即便我猜出了一切,我也没有说什么,本就是我该受的。”
“霍韫年,以后你不要再利用柒月的事情来逼我了,换其他的吧,其他的我还能活下去,柒月的事真的会逼死我的。”
阿梨什么都知道,成绩从来霸榜第一的大学霸,怎么会看不清,她只是选择默默承受了所有人的指责与恨意,始终一言不发,实在承受不住了,也只是无声地哭泣。
霍韫年并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他偏执疯批,强取豪夺,强势占有,步步紧逼,那是他世界里的爱人方式,可现在听着阿梨绝望的哀求,看着阿梨眼中的痛苦,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霍韫年将阿梨拉入怀里,轻柔地吻去了阿梨脸上的泪水,声音逐渐哽咽,“阿梨,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
霍韫年亲吻力度愈大,手中动作愈加过分,阿梨及时制止了他,怒道:“你这疯子,这是学校。”
还好现在是上课期间,人少。
阿梨牵着霍韫年又走了学校其他地方,和他讲起自己少时过往。
回去的时候,霍韫年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他小心地试探,“阿梨,你带我来你的高中学校,和我讲了你许多故事,这是你第一次向我袒露心扉,我可以把这看成你愿意让我走进你的心的暗示吗?”
“可以,”阿梨回答的很坦率,但她立刻话锋一转,问道:“那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开心了吗?不是因为他。”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堂堂霍家家主,他摇了摇头,眼神茫然。
阿梨没有继续再问,她清楚霍韫年的偏执疯批,大概是接受不了她对自由的渴望的,他只会觉得她想要自由,就是想离开他的身边。
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将她禁锢在身边呢?即使是她一遍遍答应,甚至是心里有他,都是不够的,除非她对他的爱与情胜过了当年对沈慕宁的,她很明白这一点,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胜过了,她也绝对不会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