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家主陆语琛不喜热闹,晚宴上到的都是自家人,温家,谢家,霍家以及凤家。
一片欢声笑语中,温洛鞅和陆芷瑶的婚事便定了下来,婚期定在下月十五,一个花好月圆的好日子。
从头至尾,温洛鞅一句话都没有说,微笑着与旁人碰杯,一杯杯酒下肚,点头应下着长辈们的询问与称赞。
阿梨胃口不佳,心情不好,自然吃不了多少东西。
阿梨看着已经酩酊大醉的哥哥,内心并没有成功报复哥哥的喜悦感,只有不明白兄妹俩为何走到这一步的悲凉,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霍韫年悄悄牵过阿梨的手,放到自己腿上,爱不释手地把玩,挠挠手心,按按指头,最过分的就是亲吻了,阿梨已经习惯了。
阿梨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好像没看见弟弟,她喊来管家王叔一问,才得知弟弟说今晚好朋友生日会就没回来。
阿梨开始还没觉得不妥,却听到管家王叔继续说\"小公子经常回家很晚\",她瞬间反应不对了,\"王叔,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管家王叔思索了一下,\"大概是从二小姐您和大小姐都出嫁后开始的。\"
\"哥哥没有管吗?\"
\"大小姐出嫁后,大公子就总是待在公司里,很少回家了。\"
\"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过问吗?\"
\"先生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很多时候都待在书房里,夫人精神一直都不好,他们说过几次小公子,但小公子也没有改,倒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情出来,先生夫人也就随他去了,多派了几个保镖随身保护着。\"
\"那他每次晚回来,会和家里报备吗?\"
管家王叔摇了摇头。
管家王叔走后,阿梨心神不宁,弟弟这种情况明显不对劲,父母各有自己的世界,从前姐弟俩的学业生活都是大哥大姐督促的,如今自己和大姐出嫁,大哥全心思都在公司上,弟弟基本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
阿梨顾不上愧疚,立刻打电话给弟弟,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弟弟,而且那边环境似乎很嘈杂,听起来像是KtV之类的。
阿梨提高了声量,\"温洛逍呢?\"
对面还是个稚嫩的男声,\"他喝醉了,去厕所吐了。\"
阿梨强压着怒火和男孩问了地址,霍韫年立刻让霍十七赶紧去把人带回来。
霍韫年替阿梨顺着背,\"不要欺待自己了,不用担心逍弟,他是我和阿衍的小舅子,谁敢欺负他。\"
阿梨深深看了霍韫年一眼,\"我怕的就是这个,他年纪还小,不加以管束,容易走错路的。\"
阿梨看得透彻,弟弟背后站着京城几大权势滔天的世家,明眼人谁都会对弟弟毕恭毕敬,即便是有不长眼的人来挑事,也会被弟弟周围的保镖给打跑的,她害怕的是弟弟仗着家中权势胡作非为,还有人替其摆平。
阿梨看了一眼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上睡着的温洛鞅,又望向远处的温洛灵,姐姐正在安安静静吃着丈夫一粒粒剥好的葡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心中已有思量。
阿梨反握住霍韫年的手,\"派个人去守着弟弟吧,他要是做了什么坏事,及时来向我汇报。\"
\"好,\"爱妻有所求,霍韫年笑得一脸宠溺,吻了吻阿梨的额头,\"不如让十九去吧,他就比逍弟大了三岁,脑子聪明,而且身手好。\"
阿梨点了点头,\"十九很厉害,可以辅导弟弟作业,教弟弟拳法,弟弟肯定会听他的话的。”
霍十九是霍韫年十六岁时在垃圾场里捡回来的孩子,身世悲惨,天资聪慧,因尝遍人情冷暖而性格孤僻凉薄,但骨子里仍然保留着善意,渴望爱与被爱,最听霍韫年和阿梨的话,唯独不肯去上学,阿梨知道后也劝说过。
此刻的阿梨没有想到,这个决定会导致她后悔终身。
阿梨看着陆芷瑶搀扶起已经迷糊不醒的温洛鞅往楼上走去,周围人都没有反应,她也选择了沉默。
阿梨突然想起自己被打断腿的那一个月,她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哪都去不了,洗脸刷牙、吃饭喝水甚至是洗澡穿衣,都要依靠霍韫年,虽然她因为母亲的那番话选择妥协,但最初还是会不自主地抗拒,这也导致两人产生了不少矛盾,后来她意识到自己相当于被家族卖给了霍韫年,霍韫年对她是有所属权的,她也就彻底认了命,人也麻木了。
陆家家主已经当众将家主令牌交给了陆芷瑶,并且宣布将赠予未来第一个外孙陆氏集团一半的股权,即使外孙姓温。温洛鞅就这样被卖给了陆芷瑶,后者拥有所属权,想做什么都不过分,旁人也无权干涉。
阿梨心头堵得难受,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和哥哥谁更可怜,一个目睹哥哥枪杀爱人,自此梦魇缠绕挥之不去,一个被母亲逼着杀死妹妹的爱人,又被妹妹报复娶了不爱的人。
那场枪杀,死去的何止沈慕宁。
世间再无温洛鞅和温洛梨,只剩下温家长子和温家次女。
阿梨主动牵住了霍韫年,“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霍韫年却没有起身,阿梨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原来是陆家家主走了过来,紧随其后的陆砚深拉开旁边的椅子,扶着叔父坐了上去。
今天是阿梨第一次见到陆语琛,当初她和霍韫年大婚,陆语琛病重,并没有来参加。
阿梨在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陆语琛也只比自己父亲大了两岁,明明都不到五十岁,怎么会老成这般模样,头发全白,脸上皮肤枯黄,额上眼角俱爬满了皱纹,两腮无肉干瘪,而且极瘦,瘦到脖颈锁骨处骨头显现,整个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活人。
阿梨被陆语琛那双眼睛惊骇住了,眼窝深陷,又大又圆,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惊艳模样,可那对乌木般浓黑的眸子却毫无光泽可言,只余一片死寂。
“阿梨,你好呀,”陆语琛握着阿梨的手,热情地打着招呼,“你长得很像你母亲,非常抱歉,之前一直在国外养病,现在才来看望你们。”
“外公好。”阿梨感觉那双手只剩下骨头,外面裹了一层皮,寒凉寒凉的。
陆语琛哆嗦着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条盒子,放到了阿梨手中,“这就当作我送给外孙媳妇的见面礼,希望你喜欢。”
阿梨打开来看,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枚古朴典雅的木镯,上面雕刻着细密雅致的花纹,“谢谢外公。”
“这可是开过光的,他说了,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的,”陆语琛停顿了一下,“你别不信,他是个游历四方的道士,这辈子总共就做了两件,前一件没送成功,这一件专门送给你的。”
霍韫年取出木镯替阿梨戴上了,“阿木伯伯年轻时做了一只送给了母亲,但是后来母亲又还给了他,这只你一定要好好戴着,无论何时都不要取下。”
霍韫年一脸认真严肃,阿梨点头说好,可她心里头却觉得怪怪的,似乎木镯真的非比寻常,能替主人逢凶化吉。
阿梨并不知道,这枚木镯是霍韫年请求他口中的阿木伯伯制作的,道士是有真本事的,木镯有灵性,可以替佩戴者抵挡诸般病害灾邪,可这背后的代价却是霍韫年十年寿命。
当初陆梨致是在机缘巧合下知晓其内涵,才执意归还的。
“你们两个下去吧,我想和阿梨单独说说话。”
陆语琛突然发话,阿梨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攥住了霍韫年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上次的单独说话她还心有余悸。
“阿梨,请你放心,我和你父母是一起长大的好友,上次的事情,我已经训斥过砚深了,你别害怕。”
陆语琛的话莫名让阿梨安心,她松开了手,陆砚深和霍韫年离开了。
“阿梨,你看到我这副模样肯定很惊讶吧,不到五十岁,却是七八十岁的模样,”陆语琛语气淡然,丝毫不见悲伤,甚至暗含一丝喜悦,“情不用替我难过,我现在非常开心,过往已了,我的女儿也要嫁人了。”
“外公放心,”阿梨迟疑了一下,“以后,我哥哥会对芷瑶姐好的。”
“我不担心,你哥哥这孩子,为人正直善良,有责任心,即便无爱,也会对妻子孩子好的,我拿半个陆家作为嫁妆嫁女,你哥哥既然答应了这笔交易,我相信他会履行承诺的。”
“其实我是想和你说一说我的故事。”
“外公您请说。”
陆语琛倚靠在椅上,身体放松下来,陷入了回忆,“在二十七岁之前,我都活得无忧无虑,那叫一个潇洒恣意,我为了爱情选择了脱离家族,留在异国与爱人相依相伴,那七年我每年都只带着妻子孩子们回家看望兄嫂一两次。”
“二十七岁以后,我不得已和爱人离婚,选择回归撑起彼时支离破碎的家族,爱人心疼我把女儿留给了我,可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阿梨,我替砚深向你抱歉,无论怎样,他都不该说那些话伤害你的,”陆语琛又握住了阿梨的手,眼中泛出泪光,“失去友人和爱人,你肯定很难过吧,我也失去了最爱的人。”
阿梨掩面而泣,她从陆语琛的话中只听出了担忧,并没有责怪和讽刺地意味,“我……很难过……”
“我知道的,想难过就难过吧,没有关系,”陆语琛摸了摸阿梨的头以示安慰,“那些年,我每次难过,都会在哥哥嫂嫂的墓前坐上一整夜,慢慢的,身体也就垮了,如今我也了无牵挂,就想着等看一眼外孙再走。”
阿梨从陆语琛的话中听出了死意,抬头想说些劝他好好活下去的话,却终究开不了口,眼前人但凡有一点活下去的心思,也不会活生生把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分明是想死却不可以死,只能被迫活下去,苦苦煎熬成的。
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陆语琛看出了阿梨的心思,笑道:“他们都不会劝我好好活下去,连瑶瑶都从来不说,我的妹妹走的那天,瑶瑶哭着说‘父亲,我宁愿您也死去’,哈哈哈,现在终于轮到我可以死了。”
阿梨早已泪流满面,不断擦拭着眼睛,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折磨,才会让一个人由衷的对死去感觉到幸运和幸福。
“阿梨,像我和霍韫年,其实还算幸运的,至少我的身边还有个女儿,霍韫年的心里还有个你,我们还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动力,最惨的是砚深,他从来都不想活,这些年,也就他没有割腕自杀过。”
陆语琛早已眼泪纵横,满眼哀戚。
“我给他找了全世界最好的医生当老师,拼命工作壮大家族想把家主的位置交给他,我一直都在替兄嫂好好照顾他,想让他活下去,可是大仇得报那日,他和我说‘叔叔,活下去太痛苦了’,我恍然大悟,发现其实自己也是不想活下去的,我再也没有劝过砚深。”
“阿梨,我说这么多,是真心想为砚深的话向你道歉的,希望你不要因此迁怒韫年,砚深不是个正常人,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还太小了,不像我们已是成年人。”
阿梨抿了抿嘴,哽咽道:“您放心吧外公,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有怪韫年,也没有再怪舅舅了。”
“谢谢你,阿梨,”陆语琛笑得眼角皱纹都无处安放了,“韫年很幸运,你的性子温良心软,刚好能包容他的偏执,只是辛苦你了。”
“阿梨,以后他再惹你生气,你就给我狠狠的打他,他也确实该打,”陆语琛紧紧握住了阿梨的手,言辞恳切,“只是请你不管再怎么生气,也不要把他丢下一个人,可以吗?”
阿梨不忍心拒绝一个将死之人近乎卑微的请求,点头答应了。
……
回家的车上,霍韫年又将头枕在阿梨的腿上,阿梨肆意把玩着丈夫留的长发,还编起辫子来,“刚刚超过肩一点点,这样最合适,我很喜欢,不能再长了。”
“老婆,你让我留什么发型,都听你的。”
阿梨俯身在丈夫的眼尾处落下轻轻一吻,语气温柔,“我以后再生气,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
“这些年,肯定很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