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糖虽然勃然大怒,愤怒朝天吐火,发泄心中不快。但这也恰恰说明,他穿着百家衣这段时间,的确是被屏蔽了感应之力,那洪浩的生死……实在难讲得很。
大娘是真性情之人,此时并不掩饰,立刻便拖着哭腔:“狗日的,既然是故意屏蔽,那定是专一针对我那好徒儿。这天上的仙家,怎么能做如此之事?呜呜呜……我那好徒儿……”
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由抽泣变作嚎啕大哭。
大娘一哭,所有人立刻绷不住,尤其一堆女子,更是梨花带雨,各自哭得没个形状。
除了轻尘。倒也不是她天性凉薄,因她和洪浩,只有过短短几次见面,交谈也不过寥寥数语,自然算不得深交。感情不深,此时若故意为哭而哭,决计不是她的性子,反而落了下乘。
毕竟日久生情,不管友情,爱情,亲情,感情总是在相处的过程中慢慢积累的。
一日生情的,最多只能生出点露水恩情,断难牢靠长久。
苏巧更是愧疚自责,哽咽道:“说来都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去给红糖买衣服……也不会害得贤侄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她和贤侄同行,受益颇多,虽说不是亲姑侄,却也差不多了。
大娘喟然长叹:“巧妹子,莫要这般说话,我等不是糊涂之人,你本是一片好心。人家既然存心算计,躲是躲不过的……不应在此处,总会想着法子应在别处。”
龙得水和大牛两个男子,虽不像大娘她们那般毫无掩饰,此刻也是热泪滚滚而下。
尤其是大师兄,才和小师弟分开没几天。此刻闻此噩耗,心中波涛汹涌,暗忖若能换得小师弟平安,叫他立刻再次化龙也是绝不迟疑。
虽然哭成一片,但大家心中总还抱有一丝侥幸,毕竟,还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能证明洪浩真的已经身死道消。
等到情绪恢复平静,大娘才道:“狗日的,刚才只顾着哭,却忘了这一切罪魁祸首,原是通天山庄。”
谢藉连忙道:“师奶奶说得极是,这楼家,还有云家,跟小师叔像是八字相冲,命理不合……”
说罢,从初次遇到楼听雨开始,到最后和小师叔分开,把中间过程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又说了一遍。
大娘听完,跺脚嗔怪:“我那好徒儿,总是什么事情都想自己一力承担,真当自己是孤儿么?”
这的确和洪浩性子有关,他幼时自立惯了,万事都想着自己解决,对于倚靠帮助,总是觉得能不打扰就不打扰。靠着老天庇护,熬到现在,已属不易。
黄柳幽幽道:“师父,我从小便叫他痴儿,难不成还会有错?”她嘴上这般说,心中却是再无天不怕地不怕那一股心气。
一向最是温婉的唐绾,刚刚一直静静的听谢籍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神色木然,并无过多情绪变化。
此刻突然一脸严肃,缓缓开口:“红糖,你过来跪下,为娘求你一件事。”
她极少这般郑重其事,此刻如此举止,场面顿时安静。
红糖想也不想,直挺挺便跪在唐绾面前,抬头望着唐绾,“娘亲,莫要吓我。”
唐绾自顾自说道:“在场都是自家人,我也无需隐瞒避讳。总是缘分奇巧,我们一人一鬼一只鸟成了一家人……如今你爹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一切,总是因那通天山庄而起!”
唐绾突然厉声道:“你要么把你爹爹找回来,要么……就替他报仇,灭了通天山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
她这话一出,众人俱是惊骇。谁曾料得到,最和气良善的唐绾,一张樱桃小口,竟能说出如此冰冷决绝的话。
看来老实人动怒,却比平常动不动便怒目相向的血勇之辈,更加可怕。
须知通天山庄虽然处处与洪浩和不二门作对,但说到底主要还是云绮和楼听雨这对母子使坏,并不全然都是该死。
红糖立刻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娘亲发现了我偷吃夭夭的零食。灭门这等小事,娘亲何必如此郑重。我这就去一把火将通天山庄烧个干干净净。”
大娘见唐绾如此,连忙上前劝慰道:“好徒媳,你莫要这般说话。我们虽是心中悲愤,但也不能失了理智。那通天山庄中,也并非人人都是恶人。若是株连九族,殃及无辜,岂不是与那楼家母子一般无二了?”
唐绾只是木然而立,并不答话,显然心中怒火不减。
大娘长叹一声,继续道:“你总不会以为,老娘心性凉薄,对我好徒儿的死活漠不关心吧?此刻还要为仇家说话,这般行径,实在不配为人师表。”
唐绾摇头,显然那大娘对洪浩的偏爱,在水月山庄是那是简直是到了人神共愤,令人发指的地步,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决计不可否认。
“老娘何尝不想一杀痛快?”大娘有些激动,“但是杀伐果断不是滥杀乱杀,千万不能混为一谈。”
“那通天山庄如此庞大,别的不讲,单是那些下人仆役就不计其数……他们或许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过是挣一份工钱养活一家老小……他们恐怕连好徒儿的名字都未曾听过,只不过每天在庄里端茶递水,生火烧饭……主子做的恶,让他们承担,没有道理啊!”
大娘语重心长,唐绾又开始流泪,显然,大娘这番话对她有所触动了。
“好徒媳,说来你自己……你自己也是一缕冤魂不散,自然知道这含冤而死的无奈不甘。你让红糖去一口火烧得精光,你自己讲,又要生出多少个如你一般的冤魂……好徒媳,那个时候,你真的会觉得解气么?”
唐绾毕竟生前也是良善知礼的千金小姐,懂得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道理。此刻终于忍不住,一头扎进大娘怀中,放声大哭,“师父,绾儿……绾儿就是气不过啊!”
“为何他们有本事,就可以随意打压欺负我们,我们有本事,却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大娘轻轻拍打唐绾肩头,“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恶,就放弃了自己的善。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错,就迷失了自己的道。”大娘的话,像是一剂良药,让唐绾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红糖见奶奶和娘亲一会争执,一会又抱头痛哭,他不过孩童智力,哪里分得清这许多。
当下便道:“娘亲,到底要不要去把狗日的全部烧死?”
唐绾走他面前,把他拉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奶奶说的对。”
大娘见众人望向自己,知道都在等他安排下一步如何行事。
大娘双手叉腰,冷哼一声,倏然便从刚才慈眉善目开导唐绾的慈祥长辈变作凶神恶煞的母夜叉。
“老娘只是教好徒媳莫要滥杀,却不是不报仇,你们莫要弄混了。”
“老娘一直教导你们,一忍再忍,道心不稳!楼家那对母子,屡次把我等忍让当做好欺负,今日便要让他们好好领教一番,不二门的手段。”
龙得水激动道:“师父,我是大师兄,为师弟报仇,定然不能少了我。”他现在一身龙力,还未有机会展现给大娘看看,此刻自然是要主动请缨。
黄柳重伤初愈,且才元婴境界,但亦是决然道:“痴儿是我弟弟,姐姐替弟弟报仇,天经地义,师父定要带上我。”
只有大牛默不作声,他憨厚老实,不善表达,不过也自知这等好事,断然不会落他头上。
瑶光觉得自己不会成为累赘,此刻也是跃跃欲试。
不料还未开口,大娘大手一挥,“你等都不消去,我和红糖足矣……有红糖在,说来老娘都是累赘,老娘不过去看着他,莫要没了分寸。”
唐绾赶紧对红糖道:“你切记住,在外一定听奶奶的话,不可由着性子乱来。”
红糖点头应承,“我晓得,娘亲放心。”
谢籍此刻提醒道:“师奶奶,问出小师叔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活要见人,死……啊呸……总之要有个水落石出。”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巧,她赶紧对大娘道:“大姐,问话你可在行?”
大娘一愣,“问话还有什么在不在行?总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还能怎地?”
苏巧一听,暗忖:“果然是外行,”当即苦笑道:“若对方死活不说不认,你当如何?”
大娘道:“那就打到他说为止。”
苏巧道:“倘若我是楼家人,知道贤侄的下落,情知说了便要被你杀掉……再你如何打我,我也不说。”
大娘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当下讷讷道:“那如何是好?”大娘乃是豪迈英雌,光明磊落,除了一刀斩去头颅,就只剩抽耳光捅屁眼,其他手段全然不会。
红糖更不用指望了,与大师兄初见对话之时,智力水平原是让人忍俊不禁。
当下一扫众人,“你们可有会问话的?”
谢籍迟疑道:“要不我去试试吧。”
苏巧道:“大姐,莫急,我知一人,在合适不过。”
“谁?”
“暮云仙子。”
大娘猛然惊醒,“老娘倒是把她忘了,说来她与我好徒儿交情匪浅,眼下情形,本就应该知会她一声……怎的,她会问话?”
苏巧点头,“我觉得这天底下,没有比她更会问话的人了。”
此时她想起和贤侄,暮云三人在渡河时,暮云在小船上,眉飞色舞的说着各种折磨人的法子,直把她和贤侄听得胆战心惊,冷汗直冒。对这个女魔头极为恐惧。
但现在想着暮云能用这些法子去折磨与贤侄作对的楼家人,心中竟是无比的的舒爽畅快。
当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大娘道:“如此甚好,她功法修为本来就比老娘高深许多,带上她声势更壮。只是,她能一步来此,我却不能一步去到肴山……红糖,你替奶奶跑一趟吧。”
红糖望一眼唐绾,“是说小娘么?”他见过暮云两次,知道暮云长得好看,故而在他给洪浩操心的一堆小娘中,暮云原是排在第一。
唐绾点头道:“就是你小娘,赶紧去请过来。”她和暮云原是交心谈过,自己也是认可暮云的。
红糖点头答应,瞬间便没了踪影。
不过须臾之间,大家就看见红糖拖着一个女子回来,正是暮云。
暮云本来在肴山那边,坐拥灵脉,每日勤修不辍。刚刚正在打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红糖一把拉来此处,此刻还是满脸惊疑模样。
毕竟她现在的修为已经是高处不胜寒,连人影都没看清便被红糖一把抓住,这般神通,谁不惊骇。
等她看清众人,这才放心。她是极聪慧的老怪物,一见这场面,省去繁文缛节,开口便道:“眼下是要如何?”
她望一眼众人,没见到洪浩,又见大家悲伤模样,自然是一下子明白是洪浩出事。
大娘立刻捡要紧处,简短给暮云说了前因后果。
暮云点点头,却走到唐绾面前:“唐绾妹子,放心,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就丢了性命,他可是至阳血脉。”
镇压她的真武符箓,是洪浩血脉所解,她虽不十分清楚这血脉的其他神奇,但作为千年老怪物,直觉却是极准,故而全然不信洪浩能这么轻易死去。
唐绾听她这么说,稍微安心,但还是抽泣道:“那相公到底在哪里?姐姐你一定去找楼家人问出来。”
暮云微微一笑:“放心好了,只要用对了法子,这天地下,就没有问不出来的事情。”
她果然是气场强大,见她这般从容举止,众人之前的担心都减少了许多,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就相信她了。
大娘道:“暮云仙子,那我们这就出发,总是早一点问出来,早一点见到好徒儿才好。”
暮云点头,望向红糖,笑道:“这位光腚小公子,莫要走太快,我等跟不上。”
红糖却道:“什么小公子,我是你儿子,小娘也是娘。”
这一下,倒把暮云弄得有些尴尬,赶紧对大娘道:“走走走,先去给他把爹找回来。”
众人便看见,三道流光,消失天际。
……
星空浩瀚,如同一幅无边无际的画卷,铺展在深邃的夜幕之上。
无数繁星点缀其间,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芒。
偶尔有一颗流星划破天际,留下一道短暂而又耀眼的光迹,转瞬即逝,却留下了永恒的美丽。
星汉之下,一条巨型星云舟正极快的行驶。
速度虽快,却极其平稳,舟上,一位美妇人静坐沉思,身前桌上茶盏水面不见丝毫波动。
妇人突然开口,吟唱起一首她熟悉,但已多年未曾唱过的歌谣。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