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说到底,生逢乱世,唯有那命格过硬的,才能艰难存活下来。而那啥也不懂的孩童,哪里知道,自己从出生那刻起,便是要来受贫穷、饥饿、战乱的磨难的。
我想,估计又是哪个地狱里的恶鬼老伙计,投胎来的。而和我一样,上世作孽,这辈子来还了。不过他们的记忆早已无情清零,如今看来,不知是否又算是一种恩赦。哪里像我,带着残缺的记忆,来过这段早已被剧透的人生。
有点同情,但我能帮上什么呢?施舍点钱财?又能吃个几天呢?
“可他去了不久,魂都丢在那里了。钱没拿到,倒是欠了巨债,有几枚铜钱,都忙不迭地往哪里送去。像着了魔一般,如今,家里都开始吃起了野菜。而他,却变本加厉,连家都不回了。堂主,您帮帮我,救救他,将他的魂魄喊回来,这不是我家男人,他是魔鬼!”她越说越激动,那恨意如果能杀人,我面前这虚弱的男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可是,他是一家之主,是家里孩子的父亲,别无他法,只能求助我了,如坊间传闻,或许我真能在他身上施点小法术,找回他“那丢了的魂”。
“合欢楼?”这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一个家仆偷偷在我耳边说:“小姐。这是方家的产业,一定是这刁妇胡说。”
有点印象了,这地方,我母亲在管。贸易是我们的主业,而那藏在地下绝口不提的,还有许多不高尚但是能赚钱的产业。我有所耳闻,但从来就不上心。如今,倒也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一个风月场所,却被描述得好像那蛊惑人心的魔楼,真有那么夸张?我低头思索,假装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然分分钟,作为方府仅存的女儿,怕是要为面前这件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事情付出代价。
“就是,风月场所?”我问道。
“是青楼,是妓院,是那些达官显贵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卖肉体性命的地儿。”她咬牙切齿,仿佛这地方是这个城市,最肮脏的存在。
大可不必,存在就是合理,如今乱世,多少人躲在里面,享受一方的繁华空虚,倒也是可以理解,但不建议。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我问你,里面有什么?”我转头问那始终不发一语的男人。罪魁祸首,躲在人后,又算什么?
我突如其来的点名,他倒也有些急促,但是双目依旧无神,好似这世界上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似得。我瞧着不像是被某个场所吞噬黑化,倒是一个内心世界崩塌的绝望模样。
我盯着他,他装聋作哑也不是。只能艰难开口,喉咙沙哑,:“那儿,是另一个世界。”
“怎么,是你梦寐以求的新世界吗?”我猜。若是没有见过迷人眼的繁华,倒也觉得面前的庄稼和木屋也温馨得可爱。而如今,亲眼所见这个世界的区别对待,心里多少有些忿忿不平。若以此为动力,发奋图强,说不定哪日,也能过上那令人艳羡的奢靡生活。可偏偏,他没有时间了,或者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还有没有拼搏的必要?
“若你的精神如此脆弱,又为何要冲动组建家庭?既然组建了,便要拼了命护它。如今弃之不管甚至还要掏空家底,又是为了什么?”我言辞犀利,企图唤醒他的良知。如果他还有的话。
“那就当我死了吧。”他突然抬头,露出狰狞的邪笑,倒也像是真的被抽走了魂,替换成那恶心的鬼。
“你死就算了。死远一点。不要让你的家人,陪你下地狱。”我直言不讳,但叫不醒装睡的人。
“你!你死了,我怎么办,家里的孩子怎么办?你信不信,裹完你的尸体,我们也会随你而去。可是,大宝二宝还那么小......你怎么那么狠心?当初的你,是怎么说的?说你穷尽一生,也要为了孩子可以吃饱饭。怎么转眼就变了呢?”她绝望地控诉,字字泣血,好似真的了生的希望。
“一定是在那地方丢了魂。堂主,求求你,帮我把他的魂,找回来!”她扑通跪在我的面前,拼命磕头。咚咚咚的声响,声声入耳。就是求神拜佛,神佛也不一定能替你满足心愿。更何况是我,我再厉害,也给不了你什么保证啊。
“我再问你一次。”我再次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个男的,企图找出他仅存的一丝神智。很可惜,我怎么看,都看不到他眼底的半分留恋。
“这个家,你还要吗?”我问出了,他夫人如何也不敢问的事情。若他去意已决,或许残忍的舍弃他,才能有新的希望。而如此传统而守旧的风气里,割舍掉一切,哪有那么容易,更别说如今这个时代如此黑暗,两个人养活一家子都甚是艰难,更别说整个家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肩上。但是,永远不要小瞧一个女人的力量,更何况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
“是我没用,就当我死了吧。”说罢,他转头离去。面如死灰,而眼神决绝。如今一来,我是愈加好奇,那合欢楼究竟有什么魔力,短短时间,便可以摧毁人的心智。照这速度,十个我都劝不过来。
女人见这,跪倒在地无声哭泣。她知道,没人能帮得了她,包括我。我那被传的玄乎的心灵疗法,关键时刻,很难发挥作用。就像医术领域,如何让一具尸体起死回生,或许世上真有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只不过不知,藏在哪个深山老林而已。
我又一次扶起她,此时的她,倒也没有来时激动了。母亲的伟大在于,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得迅速收拾心情,投入生存的战斗。或许此时的她,已经开始担忧起夜晚要拿什么给孩子们饱腹,如今孩子他爹,已经活着就像是死了,指望不上了。
“不好意思。帮不上忙,但假如你渴望真相,我倒也可以试着帮你找找。或许找到问题的根源,可以挽回他也说不定。如今我不知头尾,他又拒绝沟通,我无从下手。”我的话语苍白无力,像一阵可有可无的风,风过无痕。
无力感满满,我深知,城里众多纷乱繁杂的家务事,若要我一一去化解处理,我会操劳而死。但如今,一个家庭的毁灭,矛头直指合欢楼,那由我母亲主理的方家产业。我好似也不能独善其身,坐视不理了。
良久,她都没有搭理我。
正在我正打算低头,不好意思地离去,然后交代家仆偷偷给些可以填饱肚子的粮食和一些度过难关的铜板的时候,她倒是开口了:“堂主。如今此等境况,我早有预料。不过我不愿意接受而已,或许是楼里哪个狐媚子勾了他的魂,或许是他见过了上流社会的美好,早已厌弃我们这些时时提醒他生于社会底层的存在,也罢。今日快刀斩了我的幻想,我倒是醒悟了。我应该坚强,而不是让孩子们觉得这个家摇摇欲坠而家里还有一个脆弱哭啼的母亲。那本来就没有希望的生活,更令人窒息了。”
震惊,哑口。我很难想象,她该有多么决绝,那作为母亲的本能多么强大,才能让她在一瞬之间大彻大悟。正如我所说的,生逢绝处,有的人一头撞了过去,血溅当场。而有的人,因为这世上还有珍贵的东西,反而悄悄立誓,一定要活下去,用生命去守卫那些珍宝。而孩子,就是她的珍宝。
眼眶一阵燥热,我从未感受到,如此炙热的爱意,在我面前绽开了花。就算那花,从来就不盛放在我身上。
“他的绝望,却换来了你的希望。这世道一切,皆是因缘际会,因果循环。要相信,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安排。若你咬紧牙关,永不放弃,那终会有收获硕果的一天。而第一步,就从自断双臂开始,放弃幻想,准备斗争。”尊称我一声堂主,自然要来一段,充满人生哲学的总结。文字力量强大,而语言有时又是苍白无力的。
“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可以随时和我说。我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脱。”我补充道。
“多谢堂主。人人都说您,总有让人醒悟的能力。如今,倒也见识到了。那人去意已决,我的确是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气力了。如今只求好天气,好收成,让我一家子,能够吃上饱饭就够了。”和来时的狼狈和愤懑不同,如今的她,倒是拿回了几分体面。
我也暗自下定决心,定要找出那合欢楼的秘密。好给她,还有我自己一个交代。
回过神来,我好似一点忙都没有帮上,而且还顺手拆了一个家。
虽然激发了一个绝望的女人的斗志,而在场大家都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下定决心就可以。所以,在金钱上,我自然要暗地里,在不伤及她自尊的前提下,给她提供一方庇佑,三餐果腹。
这件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大家识趣地散去。
而前来和我一同诵经起伏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回到房间,不禁思索起来。“合欢楼”虽是我家的产业,但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所以大家根本没有将这份产业,放在台面,如今想起,倒也是绝口不提的程度。倒是有些诡异。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要知道,自然不能直接跑回家,问我那对神秘的父母,一不小心便打草惊蛇了。而我这一贯不过问家里事的性格,过分的关心,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关注。所以一切,必须得暗地里进行。
正好,如今,我有伴了。
我整理衣衫,将那容易掉落的面纱,系得紧了一些。这玩意,今儿倒是掉得恰到好处。猛地,我被我这个想法惊呆了。天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戴罪之人,哪里还有资格陷入儿女情长的无聊纠葛之中。既费时间又费精力,更何况,那情情爱爱的一旦让人失了理智,可是要出大事的,我干嘛要自带枷锁?
拍了拍脸颊,清醒了许多。
不过,的确是欠他许多,多少也是要还一些的吧。
想到这儿,我赶紧推开了门。焦急的寻找着那人的身影,如我所说,我还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四处张望,庙里大堂人满为患。或喜或悲的人齐聚一堂,等待着我带领大家,通过经文的安抚,寻求一方六根清净的祥和土地。而那光秃秃的扫把,孤单地立在墙根,而刚刚手持扫把的人,却失了踪影。
心中难掩失望,但是诵经时间已到,大家都已就位等待。我也无暇顾及了,他一定还在的,不是在洗碗,就是在看门。反正他自己说的,要报一顿饭之恩,而我,也当真了。
低沉而悠扬的读经声响起,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那极具神秘力量的文字,真的瞬间安抚了我异常躁动的心。还有那很远又很近的战马声和硝烟的味道,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这世道即将崩塌,而我们,还能自欺欺人多久呢?
不知不觉中,我也进入了忘我的冥想状态,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记忆碎片,时不时地攻击一下我,那画面诡异,仿佛连我身处时代甚至是空间维度,都是截然不同的。如此一来,我不禁思索,我那失去的记忆,倒不像是,属于一个人的记忆,倒像是属于好多人,好多段人生的记忆,混乱地杂糅拼接,让人摸不着头脑。细思极恐,每当我正想更进一步地去思考,剧烈的头痛感,似乎想劝退我。
我那失去的记忆,好像是什么很恐怖的东西,而我究竟要做多大的心理准备,才能无痛回收?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思绪飘得太远,竟没察觉到,今年的第一阵北风呼啸而至,将他早晨扫成堆的落叶,又吹散了。在场的人,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肉体上的直观感受,将大部分人整清醒了。而唯独只有我,眉头紧蹙,陷入无尽的梦魇。
正在我头冒冷汗,竭力想将思绪生生拔回来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一件柔软而厚重的衣物,正轻柔地披在我身上。我费劲地睁开眼睛,想感谢替我披衣服的人,感谢他将我从噩梦中唤醒。
眼睛闭得太久,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那人模样。
是他。
我就知道。
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