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冯正彬听过一句话。
肚子里不舒服,吐出来了就好了。
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考中童生那时,家中生活并不宽裕,但左邻右舍送了些好菜来巴结。
母亲节俭,吃不完就留待下一顿,却不想留到了变味。
大人吃了没事,冯正彬却不行,半夜腹痛翻来滚去,母亲拿筷子与他催吐,说的就是这话。
他当时吐了个精光。
母亲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心疼白瞎了吃食。
“可惜,早知道前几天就吃了。”
冯正彬虚弱,没力气与她计较,却也把这话记下了,因为吐完之后,他的确舒服很多。
后来,冯正彬也吐了几次,多是酒桌应酬。
等他成了金太师的乘龙快婿,同僚甚至上峰,谁也不敢再灌他酒,他在席间恰意自得,只微微抿几口酒,沾点儿酒意。
微醺,是与人交际的最好状况。
褪去衙门里的端正谨慎,互相哈哈大笑一番,更得默契。
这种状态,亦持续到了近几年,上头有岑太保为先生,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小官了,冯正彬越发如鱼得水。
也就是最近,冯正彬才又多饮了些酒,但也是点到为止,绝没有喝到腹中不适的状况。
因此,他当真有很多年不曾有“难耐到呕吐”的体验了。
这一口黄水喷吐在地上,冯正彬直不起腰,只能背靠着墙支撑身体,肚子里依旧翻江倒海,浑然没有“舒服”的感觉,连一丝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该再仔细看看那张纸,可又没有那种勇气。
吐过一口,嘴巴里的味道实在难受。
冯正彬逼了自己一把,颤着手再一次展开那张纸。
这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盯着那行字,也就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纸是浣花笺,与市面上出售的大部分呈淡红或者深红的笺纸不同,这张纸的颜色格外淡,只有在光照下才有浅浅的粉色。
而这,正是金芷从前最喜欢的,以前与他写几句诗词都会用这款。
这个发现让他越发心乱,好不容易忍住的不适再一次漫上,如江水冲出决口、汹涌席卷岸上……
这一吐、可谓是吐了个干净。
不止是才喝的果茶,连午饭也都吐出来,直到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冯正彬仿佛连胆汁都绞了出来,食道里像是着了火,他扶着墙大口喘气,眼睛避开不去看满地的腌臜之物,身体发着抖。
恐惧包裹住了他,身子沿着墙滑落下去,冯正彬蹲在墙边,双手死死抱住了膝盖。
耳边,是母亲的那句“可惜”。
可惜坏了的吃食,可惜死了的金芷。
谁不可惜呢?
冯正彬比谁都可惜,不,是痛心!
老师有很多学生,他不过是其中相对得脸的一个,但金太师是他的岳父!
若今时今日还是岳父掌权,他冯正彬有资历、有能力,难道还能够不着那尚书官职?
哪里会需要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去走门路,想方设法求一丝指点!
能当太师的东床快婿,谁愿意只做岑太保的一位学生?
可岳父倒了、金家倒了……
这能怪他吗?
他也是受害者!
他本该唾手可得尚书之位!
冯正彬越想越憋闷,直到他听见了说话声。
两个小吏,在与漏花窗一墙之隔的前院商量着公务。
冯正彬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了。
他还在衙门里,不是自己家中,此处虽无人,但也是礼部内院,出个拐角前头那一排书房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他在此处失态……
冯正彬赶忙爬起身来,目光触及地上污秽,眼中又是厌恶又是嫌弃。
若没有那碗果茶,他自可以招呼小吏来收拾,但现在不行了,万一传到定西侯耳朵里……
定西侯难道会认为自家外孙女的果茶不对?
只会怪到他头上。
没有办法,冯正彬阴沉着脸,去寻物什来收拾。
另一厢。
沈临毓从元敬手中接过茶碗,凑近轻嗅。
有一股很淡的药香,不会让畏惧喝药的人反感,再此之上又有清新的果香,很是宜人,若非嗅觉过人、恐是连那淡淡的药味都察觉不到。
喝上一口,温凉的茶汤将果味带入口腔,漫上唇齿间,被一本接一本的文书挤得发胀的精神缓缓松弛下来,只余“再喝一口”的念头了。
一碗茶见底,沈临毓问:“以前没有喝过,大膳房那儿新鲜琢磨出来的?”
元敬问:“您觉得口味如何?”
“喝着还不错,”沈临毓道,“还有没有?再添碗来。”
元敬便道:“这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做的。”
话音落了,沈临毓掀起眼皮睨他。
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元敬偶尔神神叨叨,但不至于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再想到刚刚隐约听见定西侯中气十足的笑声,沈临毓明白过来:“侯爷把他外孙女儿送来的茶分给众位大人解乏提神?”
“是,”元敬一五一十说了,“侯爷遣了小吏给您送来尝尝,好像是送来了一大桶,您要再添,那头应当还有。”
沈临毓抬手将碗递出去。
“算了,我过去拿,”没等元敬接过,他突然改了主意,又交代道,“一碗果茶,不值当你跟母亲提。”
元敬站直了,自白道:“上回那只白羽鸡真不是小的与长公主说的经过,是那将军坊的管事不顶事,拿钱时被胡叔几句话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临毓道:“那你嘴严。”
元敬伺候沈临毓多年,晓得他们王爷清楚自个儿并未在长公主那儿多嘴多舌,也晓得他没把那管事漏底放在心上,想了想,道:“炒鸡糊嘴。”
沈临毓眉尖一挑,拍了拍元敬的肩膀,满意道:“答得很好,等下我问侯爷多要一碗。”
元敬谢了赏,心中又默默想着,比起果茶,他更想尝尝鸡汤。
王爷好一阵子惦记鸡汤,府里炖了几次都没让他满意,元敬之前不好口腹之欲都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沈临毓走出书房。
为了他翻看文书时无人打搅,这里与官员们做事的一连排书房没有紧挨着。
从长廊下绕出,远处小跑着过去一人。
沈临毓顿住脚步,与跟上来的元敬道:“冯侍郎拿着簸箕扫帚,这礼部衙门里还有需要他自己动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