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茵照着新开的方子抓了药回来。
怕吵着主子们,春晖园今晚上静悄悄的。
青茵进正屋,一眼瞧见了睡在大躺椅上的阿薇。
躺椅小憩舒服,真要睡觉比不了床,何况天冷下来后亦不保暖。
青茵本想唤阿薇起来、挪去床上睡,可一想到她大半夜定要与闻嬷嬷换手,这点功夫一醒一挪的怕是会睡不着,也就不出声,只去厢房抱了张轻暖的被子来,轻手轻脚给她盖好。
而后,青茵又退出来,带上了半边大门,垂了帘子挡风。
药炉支在窗下。
先前熬的那份现在用不上,青茵重新备上新的,安安静静坐在炉边煽火。
阿薇心里存着事,三更过半,自然而然就睁开了眼。
摸了摸身上的被子,阿薇看了眼坐在桌边熬夜熬得迷迷瞪瞪的青茵。
“晓得与我盖一床暖的,怎得不晓得自己再披一件?”阿薇问。
青茵倏地惊醒过来,眼神还有些惺忪,嘴上却道:“奴婢不冷。”
阿薇不与她争这话,先去寝间看陆念。
闻嬷嬷看起来也有些乏,与阿薇打了几个手势,表示陆念状况。
两人多年默契,阿薇一看就懂。
陆念睡着,只是不太安稳,嘴唇嗫嗫,全是梦呓。
阿薇便从里头退出来,往小厨房去。
半夜天寒,人冻得一个激灵,困意又去了七七八八。
青茵跟着她,小声道:“不晓得姑夫人什么时候醒,奴婢把汤药放炉上拿文火温着。
大公子带了一小锅骨头汤走,余下的毛嬷嬷又添了点水继续炖。
她说您今儿顾不上旁的,肉馅拌好了浪费可惜,她便动手揉了面、包了饺子,放在了橱柜里。”
阿薇应了声好。
小厨房里还烧着灶,比外头暖和不少。
灶上一锅骨头汤,一锅热水,毛嬷嬷都备着。
阿薇先把饺子下了,才单手拿帕子简单擦了把脸,彻底醒了神。
她夜里没吃饭,一份饺子蘸醋,一碗骨头汤,正正好。
给青茵也装了份,阿薇道:“吃完后,你就去睡。”
青茵一愣。
表姑娘摆明了要熬夜,那她怎么能歇了?
“谁让你前半夜硬撑着?”阿薇看出她的意思,道。
“那闻嬷嬷歇了,只您一人看顾姑夫人?”青茵忙问。
“早两年母亲犯病,也是这么过来的,”阿薇道,“闻嬷嬷就不跟我争,该睡就睡、该起就起。”
青茵听到这里,暗暗懊恼。
这事怪她自己没经验。
“那明日您睡时奴婢也睡,您起来了奴婢也起来,能给您搭把手。”青茵脑袋也算灵光,一下子安排妥了。
春晖园这几日照顾姑夫人就是头一等大事。
倒不是她见不得别人出头,一味要积极表现,而是能进姑夫人寝间的人手,除了闻嬷嬷之外,这两天才勉强添了一个她。
姑夫人病中,岂能随意再叫个不熟悉的进去帮忙?
至于今晚上……
青茵另想了补救:“奴婢在外间睡,您有事就喊。”
阿薇依了她。
两人去与闻嬷嬷换手。
“厨房有饺子和骨头汤。”
闻嬷嬷点头,示意阿薇不用担心她。
寝间里只剩下阿薇与陆念。
黑漆漆的夜色之中,阿薇坐在床边,看着陆念的身影。
噩梦似乎又缠上了她,陆念嘀嘀咕咕个不停,阿薇弯腰凑近她口边听了会儿,才分辨出内容来。
“杀了他!杀了那畜牲!”
“给我解药!给我治阿薇的解药!”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一遍遍道:“您杀了他们了,您已经把他们都杀了。您给阿薇姐姐报仇了。”
一刻钟后,陆念才渐渐静下来。
她始终没有醒过,却疲惫至极,满头大汗。
阿薇拿帕子与她擦汗,柔声细语说着:“我剁到一半的肉馅被毛嬷嬷接了手,她调得也不错,添了白菜进去,包了饺子。
夜深了我图省事儿就煮了,所以没有吃上煎饺。
您也没吃上抄手。
您得赶紧好起来,我才好给您做抄手吃。”
翌日。
进出春晖园的客人不少。
定西侯得了恩典,把太医院的院使院判都请了来,又请了对癔症有心得的两位御医,五人凑一块给陆念看诊。
陆念清晨发作了一场,又自己清醒过来,记得要给阿薇的手换药。
一刻钟后又迷糊了,好在不吵不闹,只靠坐在床头发呆。
太医们过来,陆念也算配合。
阿薇又与太医们说了这几年病情状况,定西侯焦虑等着,最后得到的结果依旧不能算十分乐观。
说到底,得调养。
“从先前的两三月犯一回,到现在隔了小一年,看得出有在好转。”
“既是在蜀地得的病,回到京城来、离那处的人与事都远了,照理对姑夫人的病情是有益的。”
“还是不能受刺激,尽量顺着她来。”
“等这一次缓解之后,或许可以多出去城里城外转转,比一直在府里住着强。”
“昨儿那大夫开的方子能用,缓解后建议换上化郁气的方子。”
定西侯一并记下来。
送太医出去时,阿薇正好在院子外见到了李嬷嬷。
自打前回为了陆致斗鸡的事、与岑氏不欢而散后,阿薇有一阵子没有见过岑氏以及她身边的李嬷嬷了。
两方看起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
岑氏有岑氏的想法,陆念也有陆念的杀招。
可惜,那杀招才有了讯息,陆念却犯病了。
李嬷嬷恭谨与定西侯问了安。
“听说姑夫人病了,侯夫人很是担心,又怕姑夫人病中见了她更心烦,便让奴婢来问问。”
阿薇面无表情,道:“病着,不劳挂心,的确会心烦,千万别来惹嫌。”
李嬷嬷闻言,心中大喜。
这对母女果然还是老样子,半点不留情面。
侯爷好面子,被这么多太医看到自家里头不睦……
李嬷嬷藏起心头欢喜,眼皮子一垂,委屈摆在面上:“表姑娘,奴婢……”
阿薇不与她纠缠,只看定西侯:“我得顺着母亲。”
定西侯立刻严肃起来,道:“本就病着,心情愉悦最是要紧。”
李嬷嬷没有讨到一丁点好,只能赔笑,心底里恨恨咬牙。
原以为这母女俩自己作死作活、很快就会把定西侯作烦了,没想到竟然还作出了“偏爱”来。
阿薇转身回了。
切菜需得磨刀。
等陆念好转,刀磨光亮,她就把秋碧园给切成丝。
另一厢。
顺天府里,杨府尹差点喜极而泣。
冯正彬的案子,比预料之中的棘手。
自尽看着板上钉钉,可也并非没有疑点,尤其另牵上了九年前的金氏夫人的死。
当然这并非衙门不能轻易结案的缘由,最让杨府尹头痛的是朝堂上几方各执一词。
全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谁不晓得冯侍郎一死,来年竞争尚书之位的人就少一位?
若能以此发挥,再拉扯个对手下去,那就更晋一步了。
于是,围绕着冯侍郎怎么死的、死于谁手,但凡有点心思的都要动两下嘴皮子。
而一旦牵扯上了“朝堂大事”,什么人命官司都不可能单纯。
顺天府夹在中间,当真为难得很。
现在,这桩案子被镇抚司接手了。
杨府尹一股脑儿把所有相关案卷都交给了元敬,又对坐着吃茶的沈临毓表达了“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不是顺天府不尽心,而是冯侍郎的死就是面镜子。
顺天府是猪八戒,怎么照都里外不是人。
镇抚司,成昭郡王就是那唐三藏,怎么照怎么一位佛祖座下的好弟子。
虽然,依杨府尹观察,郡王爷今日心情不怎么样。
沈临毓放下茶盏,拿过堆在最上头的案卷翻看。
前些时日,他得了圣上授意出京办事,来回不过这么几天,京中就有个“大惊喜”等着他。
沈临毓手上有一桩旧案。
那是开春时圣上私下交代他的,六年前、永庆二十九年的春闱恐不大干净。
当时的主考是前年二次告老的高邈。
高邈是两任帝师,地位超然,就是岁数大了,早回老家含饴弄孙享福去了。
后来出了巫蛊大案,京中血流成河,朝堂动荡难免,圣上又把高邈请回来坐镇,授了空出来的太师之位。
那年,高太师都快八十高龄了。
二十九年,是巫蛊案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意想多选人才。
高邈担了主考的名,但他的年纪必然无法亲力亲为,就像他担任太师一般,震慑为主,稳定人心。
如此,朝廷渡过了最动荡的几年,高邈实在吃不消了,再次离京。
许是在家休养了些时日,老大人精神康复许多,回忆起这二次出山的经历,隐隐品出些任期里的不对劲来。
其中便有春闱之事。
他暗中递了折子直至御书房,圣上颇为重视,让沈临毓查一查内情。
这几个月,沈临毓悄无声息地查,为此另寻了些由头在礼部衙门翻了半月的旧档,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能判断舞弊并非高老大人的错觉,而被他抓到的线眼正是冯正彬。
谁想到,沈临毓紧赶慢赶拜访高邈后回京,冯正彬死了。
在害死发妻的那一日,死在了做法事的大慈寺。
死得其所。
死得突然!
“真是自杀?”沈临毓问。
杨府尹道:“王爷知道的,衙门判断自杀他杀,除了尸体状况,也要兼顾现场痕迹、人证物证等等。”
“据大慈寺的和尚所说,门窗从里头紧闭。”
“脖子上是缢伤痕迹,而非绞杀痕迹,血障集中在下半身,符合缢死。”
“桌上留下遗书,基本能确定是冯侍郎笔迹,主要是那遗书写到后头龙飞凤舞起来。”
“若是有人仿照所写,那他飞得还挺是那么一回事,毕竟,端正的字好描摹,飞起来的难以抓形神,对方仿写的功力很不错。”
“府内更倾向于冯大人亲笔,他当时都要自杀了,情绪不稳定,有几个笔画稍有些偏也是人之常情。”
“那几日京中为了冯大人‘不敬发妻’的事有许多传言,冯大人连千步廊里都坐不住,他是有自杀动机的。”
“但是,”杨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些但是才让他没法结案,要是没有丝毫疑点,他才不管别人想拿冯侍郎的死做什么文章,“但是,颈部除了淤痕外有些许擦伤,许是被害留下,许是他自己反悔了挣扎。”
“自缢在喉上,舌头该抵着牙齿,但冯侍郎的舌头没有伸出来,也没有抵着牙齿。”
“双手握是握着,却没有紧握。”
“总的来说,冯侍郎的死,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
偏就是这两分,足够有心人发散开去,各争利益了。
案子没有办明白,虽是上交镇抚司,杨府尹也不想给圣上、给王爷留一个办事能力不行的印象,也不管得不得罪人,硬着头皮另补了两句。
“他杀也得有个他杀的由头。”
“若说因着他发妻的死,那还是一桩无头案子,他那高堂受不了儿子突然离世,情绪激动,转天就偏枯了。”
“下官也去瞧过,人躺在那儿动弹不得,听不见问话,更说不出当初有没有害过儿媳。”
“即便真是因果报应,金家早已经一人不剩,谁能为此杀三品侍郎?”
“至于求更进一步,如今老尚书还未提告老,后头事情八字没一撇的,这个时候嘛,落井下石不稀奇,直接上手杀人那也不至于,您说呢?”
沈临毓垂着眼看那张遗书,啧了声。
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尚书之位不至于杀人,但若是为了掩饰舞弊案,就很值当了。
再者……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
那碗清新的果茶,让他印象深刻。
案卷上提了,冯正彬被大慈寺和尚寻到正阳门外时,大吐了一回。
证言来自搀扶冯侍郎的两位下属,两人说的是冯正彬当日生病的具体细节,沈临毓看到的是定西侯打开来的是前回喝过的果茶。
沈临毓很是好奇。
冯正彬究竟从果茶里喝出了什么,竟然能吐一次、又吐第二次?
看来,他得向定西侯府的那位表姑娘讨教讨教果茶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