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叶锁在洞中的子卿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借着洞里透出的昏暗光线,把目光移向自己双手。
虽然手掌形状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手指甲却明显变长了许多,指甲顶部细长尖锐,不仅如此,手背和手臂上的汗毛也明显得粗大了许多,密密麻麻清晰可见,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犹如雨后新笋般破土而出一般。
拉开衣襟,同样长出许多黑毛的胸口此刻正不由自主的起伏着,仿佛有一股压抑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
种种迹象都清晰地预示着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相貌恐怖的怪物。
若是彻底变为黑眚后,即便走运没给腾龙宗捉去当爪牙,却又该怎么办?难道能逃回京城?恐怕还没到城门口,便要被父亲手下的禁军当成飞天妖给乱箭射死。如今唯有耐心洛叶会回来,没准真有治疗之法。
想到这里,他转身往洞里走去,比大腿还粗的铜环发出厚重的“当啷”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陆防御。”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循声看向洞口那张支起的巨大铁网,只见铜链编织的网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头戴开山鬼面具,垂手而立,正是昨夜在镇上遇到的肖助教肖候。
他双手背负,脚尖在铜索上连点几下,便飘飘然来到洞前,稳稳落在在满地红叶之上,悄无声息。
明明无风,可地上的落叶不知为何全都飘了起来,打着旋子簇拥在肖侯的身畔绕着圈,就好像肖侯的身上有吸力一般。
和壁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好像是戗刀门的步法?
“在山顶上就能听见陆防御的喊声了,哎呀……这一身的毛发……原来陆防御化灵之势来得如此迅猛,才短短一夜之间,就要飞升了。”肖候远远端详着子卿,语气平淡,见怪不怪。
子卿闻言气不打一处来:“飞升?你们把……用妖法将人变成妖怪,叫做飞升?”
“天道祸淫,鬼神彰善,玄浆怎么会是妖法?玄浆能分辨善恶,恶人服下便可令恶念显现,无从遁形,而世人皆知其恶而避之,如此一来天下向善,再无人敢生恶念。至于服下玄浆后谁会变成妖怪,全由其本身善恶定夺,想必陆防御在皇城司,可没少杀人吧?”
子卿怒道:“荒谬!我杀的人,都是作奸犯科之徒!难道杀恶人之人,也是恶人吗?”
“当真都是恶人吗?”肖候的眼神犀利如芒刺,语气冷冽如寒风。
子卿心中一颤,脑海中浮现的,是血泊之中的那个男子,眼见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视着自己,恐惧瞬间袭来。
“防御放心,过去犯下的错误不可挽回,等你化灵之后,腾龙宗便会驯服照料,为苍生向善之大业所用,从前所有十恶等业,愚迷执着,娇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禁止,永不复起。对恶人来说是真正的解脱与教化。”
听见肖候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子卿心中的愤怒如波涛般不断涌动:“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们了?”
肖候并不理会,兀自环顾四周,显然是在找人:“我那逆徒洛叶,是不是和陆防御在一起?”
忽然,周鹤阳的话在子卿脑中闪过,若他所说不错,眼前这个灵霄圣使的身上,说不定就有解药!子卿顿时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若能拿下眼前这个魔教贼首,便什么事情都能问个明白了:“不错,他就在洞中,尔等罪犯天条,此少年便是人证,劝你也不要再生事端了,速速伏首认罪才是。”
不出所料肖候果然置若罔闻,大咧咧地迈步就往玄威洞里走。
子卿见状图穷匕见悄然出鞘,虽然红绦不知去向,但是如此近的距离姑且也用不着,出手就是加持着玄浆功力的看家绝学,双刃破风,“唰唰唰”朝着从他身边走过的肖候连刺三刀。
肖候犹如身后长眼,才一扭身的瞬间就晃出三道虚影避过刀袭,再一垫脚,又让过了接踵而至的后三刀。子卿的杀手锏在偷袭的情况下竟被接连避过两次,心中满是不甘,索性急步提刀上前缠斗。
面对子卿的攻势,肖候虽然只是一味闪躲,但这闪躲即便说成是闲庭信步,悠然自得也不为过,说是人避刀不如说是刀追影,加上肖候身材和子卿相若,武功也是同样走的飘逸路数,插招换式间子卿感觉犹如在和自己的影子对打似的,一时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不由更为光火,出招速度倾尽全力。
然而子卿刀快,肖候脚下步伐更快,悄无声息已经退出四五步,等子卿再想举刀逼上时,就听“当啷”一声,被锁链拉住了脚步,这才懊恼红绦不在,无法使出御刀之术。
“就差一点,陆防御身手了得啊!”肖候低头看着面前的刀尖叹道,然而这分毫之差其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相比之下,子卿的武功差的可不止一点。
“肖候!腾龙宗养妖杀人……获罪不浅,官府是不会……放过的,劝你俯首认罪,或可少受,皮肉之苦!” 子卿喘着粗气冲肖候怒吼,语气激动的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不对,这不是我!子卿深知临阵对敌不可怒气上头,这种大忌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犯的,然而此刻只觉得心底的阴影之中爬出一只愤怒的魔鬼,想要控制他的意识。
之所以心性大变,是因为马上要变成那黑眚了吗?
肖候不紧不慢走近:“佩服佩服,陆防御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官府,实乃忠肝义胆朝廷栋梁。陆防御应该找面镜子先照上一照,差官若是看见你的样子,恐怕得将你当妖怪给捉了。”说到这里他示意子卿看看自己的手。
手背上全是黑毛!
子卿强压恐惧与愤怒,故作镇定的横刀挡在洞前:“总之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进这洞。”
“陆防御有所不知,那苍灵异常危险,以我对劣徒的了解,他带着苍灵恐怕要闹出各种祸事,你此刻护他们无非是为了破案,然而别人对这和癫婆为伍的少年又会如何理会呢?”
“爱跟着谁是他的自由,我今日就拦在这里,你想进洞就得从我尸首上过去!”
“陆防御说的怕不是负气话……”肖候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想和陆防御浪费太多时间。咱们不妨打个商量。”他抬手亮出一个黑色小袋子:“我方才说过可以缓解化灵之势,如果陆防御不想那么快就变成玄灵,倒不妨试试这个。”
子卿看见袋子上红底黑字绣了个“龙”字,眼里光芒一闪,“龙蕴丹”脱口而出。
“不愧是皇城司查子,什么事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这药确实叫龙蕴丹。本是我腾龙宗修炼所用的丹药。”肖候呵呵一笑,不以为然道:“不仅能医治各种伤病,还有延年益寿之效,自然也能阻止化眚。”
肖候的开山鬼面具此刻仿佛正在冷笑,说着一扬手把袋子丢了出去:“既然陆防御如此想要,送给防御也无妨。”那袋子滚了几圈,没入了不远处地上的枫叶堆中。
“以陆防御如今的情况,不速速服药恐怕撑不了多久了。”随后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足底一蹬就与子卿擦肩而过,跃进山洞去了。
此刻的子卿眼中只有解药,根本来不及管他,连忙去拿袋子,谁知脚链长度不够,眼看着就在眼前,任凭他如何努力伸手就是够不到,随即低头看看手里的短刀,迅速将刀缰缚住手腕,若是出手太重,袋子可能会被打碎,若是出手不准,则会被打远。
想到这里他聚精凝神,半晌才调整好混乱的气息,随即嘴里“走”字出口,原地纵身跃起,半空里整个人倒转过来,身体旋转中甩出手上短刀,“啪啪啪”三下,撩,拨,勾一气呵成,袋子打着旋子飞了起来。
再次落地时,已伸手将袋子临空接住。
“好身手好身手,陆防御的功夫好生眼熟。”肖候已经走出洞来,鼓着掌走向子卿:“你师父是不是姓顾?”
子卿没有搭理他,扒开袋子拿出一颗药丸吞了。
“陆防御不想说也没关系,皇城司禁卫皆是近臣家属,在下自去京城打听一下便知一二。说起来,提举皇城司的当今三皇子韵王,在下也是有些交情的。”
“你怎么会认得韵王?”子卿话才出口,就觉得腹中忽冷忽热,翻江倒海,刚下肚的药丸此刻似乎沸腾了起来,正和他体内冰冷的气息缠斗个不休。
“这,当真是解药?”子卿一时忍受不住,双手捧腹。
“当真啊,哦,在下忘记说了,玄浆属阴,这龙蕴丹属阳,二者互为阴阳,龙蕴丹会与体内扩散的玄浆相斥,后劲不小,运功稳住气血会舒服一些,熬过三五个时辰就好了。虽然化灵在所不免,但是只要一直服食此药,便能一直阻止化灵之势。”
子卿怒道:“若真是如此,那和变不变成妖怪有何区别,不是都要一直给你们卖命?”
肖候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所谓鬼神,不以皮相而论,需看其所为,至于是人是妖,还得看为谁做事,防御为何就觉得给腾龙宗做事不如给当今朝廷做事好呢?反正陆防御也没得挑,左右不亏对吧?”
“你!……”见肖候答得轻描淡写,那一刹那,子卿觉得他和洛叶没准真是师徒一对。
肖候叹了一口气:“我腾龙宗修行上天大道,历来扶助百姓,教人向善,防御大可加入我教,修习我教修炼之法,不仅不会变为玄灵,还可身强体壮,将来得道成仙,岂是当个小小的探子可以比的?”
“是嘛?可周鹤阳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子卿冷冷丢下一句。
“周鹤阳?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表面上助人,实则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年就是你们为了阴谋不被发现,恶意设计陷害戗刀门。”
“哦?什么阴谋?”
子卿默不作声,只是冷笑。
“不错不错,不愧是皇家的探子,陆防御不仅武功卓绝,头脑也很机灵。”肖候叹了一口气:“此等贤才,若是殒命于这荒山之上,岂不令人惋惜。陆防御,当今乱世,朝廷昏聩无能,又何苦再为其卖命?何不以苍生为念,做些真正有益之事?”
就在子卿迟疑的当口,肖候无声无息地闪到他面前,对准子卿喉结就是一拳,这是人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中了招后的子卿几乎无法呼吸,顿时门户大开,随即胸口檀中穴又挨了一掌,整个人直飞出去四五丈撞到墙壁上,随即趴倒在地。
“我有法子缓解化灵,至于代价嘛……防御有没有兴趣为腾龙宗做事?”
子卿听见这句话,心中不由微微一震,但是偏偏浑身无力、喉头疼痛刺骨又发不出声音,只见肖候蹲在他面前,平静地说道:“瞎逛了半天我那逆徒还是没找到,陆防御真是浪费了在下不少时间。既然陆防御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有委屈陆防御了。”
肖候掀开子卿脚链上的铁锁锁盖,露出一个圆形的凹槽,随后拿出一枚玉玦放了进去,玉玦中间空洞以及一侧的缺口正好和凹槽纹路吻合。
子卿能清楚看到那圆形玉玦青色和田玉质地,主题是一只蛇首龟背的神兽玄武拱首而立,刻画得惟妙惟肖,玄武周围祥云缭绕,纹路纤毫毕现,雕工精致。
子卿家传那枚是引颈振翅的朱雀,两枚玉玦似乎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祖师对机关造诣极高,所以若是在戗刀门内有机关密道为难,凭此玉玦便能破解。”子卿见状不由想起父亲的话来。
只见肖候转动玉玦,一阵滴答声响起,一拉锁闩,果然打开了。
原来洛叶是凭自己的朱雀玉玦放出白眚的,子卿想到这里忽然后颈重重挨了一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