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七月十五日
沿河大队,
舒家。
“哐当——!”
陶碗落地的瞬间,发出尖锐刺耳的闷响,
“爹——!”
女人满脸怒容,浑身颤抖,撕心裂肺的怒吼质问:“你想过你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该怎么抚养三个孩子吗!!!”
床上,面容枯槁如死灰的老人双目发灰,泪水从他那如同老树皮般的粗糙的面庞滑落。
他出神的望着乖乖坐在门槛上,神情呆滞的孙女,心痛的无以复加。
是啊,他要是撒手走了,本就不待见孙女的老大母子三人,真的会好好待她吗?
这可是老二唯一的血脉啊!
可不放心又能怎么办?
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已是回天乏力,没有再折腾的必要了……
几人之中,唯有痴傻的孙女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等他去了,孙女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她娘了……
老二媳妇他了解,绝不是那种不顾孩子的人,肯定是被什么绊住脚了!
他绝不能让老大媳妇冲动之下把玉佩卖了!
不然等老二媳妇回来,认不出孙女了可怎么是好?
“嗬~嗬~”舒老头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好半晌才艰难开口,
“巧,巧儿啊,爹不行了,莫折腾了,嗬~”
“我们老舒家不是那难为人的家,呃~ 你”
“你要再嫁,我没意见,可,可东西是苗苗她娘留给她的念想,真不能卖啊!你,你就给我吧……嗬~”
李巧被公公的话兜头浇的透心凉,她知道,公公身体是真的不行了。
这么说也是为了她们母子三人着想,不愿再拖累家里,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
老天爷啊!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你要这样折磨我!!!
舒老头眼中满是哀色与不忍,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哆嗦着嘴唇再次艰难开口索要:“给……给我吧。”
听闻此言的李巧,不知是想到什么,猛的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死死紧盯他,失神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她忽然有些看不透他了。
明明她为了公公的病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背了一身债务。
她会惦记老二媳妇留给侄女的玉佩,也只是想换钱后让卫生员给公公用上特效针药。
为什么公公就这么狠心?
为了块死物,宁愿等死,宁愿舒家的子孙以后跟着她改嫁换姓,也要为那个克亲的小鬼做打算?
就算公公看不到她为这个家的任劳任怨和付出,也该考虑两个孙子才是。
可到这个时候了他不仅绝口不提,还只一心为那个天煞孤星谋划!
难道不知道一个家里只剩孤儿寡母,会面对怎样的恶意吗?
凭什么!
就凭她不够心狠吗!!!?
她满腹的心酸在此刻具象化了,面目狰狞间情绪突然爆发,捂住自己的双耳撕心裂肺的怒,“凭什么——!”
捏着手中被捂热的玉佩,她眼中尽是疯狂之色。
既然花不得,用不得,那还留着做什么!!!
怒火燃烧尽她的理智,她一个转身,把手中的玉佩甩出去。
“咚!”一声闷响,坐在门槛上的小身影缓缓倒下。
李巧失控的情绪,被这幕惊的久久失语,直到公公的惊呼把她惊醒。
“苗苗——!”
她才惊觉自己手脚发颤的厉害,慌慌张张上前把人抱起。
手忙脚乱检查了一番,这才发觉女孩后脑勺上豁了个口子,且正在缓缓往外渗血。
大惊失色之下,她心中不由生出些许内疚。
“怎么,怎么样了?”舒老头急的身子前倾,着急追问。
李巧确定了女孩只是晕了过去,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了一丝。
随即愕然发觉公公竟然能坐起来了!
她垂眸盯着怀中轻若无物的女孩,虽然不想承认,但也知道唯有她才能激起公公的求生欲。
一想到大队里那些得寸进尺的妇女,她明白,只要公公一走,这种情况只会更糟糕!
为了以后的日子能维持相对的平静,也为了能让大儿安心求学,她不得不费尽一切心思把公公多留几年。
只要再给她三年的时间,家里就能熬出头了!
想起大儿子,她心中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希望来。
尤其看到被扔出的玉石砸落在地后依旧完好无损,她更觉得肯定是老天都不忍她过得太苦,所以这次终于站在了她这边!
她飞快捡起玉佩握在手中,同时立马把孩子抱起,放在公公床边。
“她头上豁了个大口子,看着不大好,我现在就去找卫生员来看,爹,你等着,可千万得等着!”她语速极快,面色焦急,营造出一副很危急的架势,希望以此刺激公公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舒老头没错过她捡起玉佩的动作,很快便看出了她这是夸大孙女的伤势,抬手想抓住她,让她别再为自己折腾了。
却被李巧飞快闪开,她头也不回的往外冲,晶亮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浓厚希望。
她得快点,再快点!
只要卫生员及时给公公打上针药,就算不能像牛婶子那样再活个十年,只要多坚持两年也好!
舒老头定定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中既有欣慰又有自己成为家庭拖累的痛苦。
拖累,他就是个拖累!
他怎么不早点死了干脆,非要等家里家徒四壁了才醒悟过来?
闭上眼良久,他再度睁开眼,视线陡然落在身旁的孙女身上。
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的伸手探了下她的呼吸,下一秒忽的缩回手,眼中不自觉浮现挣扎之色。
他是拖累,孙女她又何尝不是这个家的拖累呢?
老大媳妇是个嘴硬心软的,这些年从不曾真正苛待了这孩子。
对于她刚刚的失控,他何尝不知那是她心头积压已久的不满?
和对未来的迷茫与不安?
有他在的日子,一家人的生活尚且过得困苦,换谁能冷静?
同时他也明白,老大媳妇娘家有兄弟,就算是在沿河大队实在过不下去了,还可以找她兄弟撑腰,或是带着两个孙子直接回娘家。
可孙女呢?
待他一走,就要留孙女独自面对这个对她充满恶意的世界,她该过得多艰难?
这万般艰苦的生活,这样小小的人怎么活得下去啊?
他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了异样的猩红,心中的挣扎与不忍越来越弱。
她真的能等到老二媳妇回来接她的那天吗?
恍惚间他颤抖着伸出了手,在覆盖住她口鼻的刹那,狠狠按紧。
似笑似哭,语气癫狂,
“苗苗啊,乖哈,这人世间太苦了,爷爷这就带你走。
咱找爸爸去,有爸爸在,就再没有人欺负咱的乖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