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五分,我揉着酸胀的眼睛走出公司大楼。连续三天的季度报表让我精疲力尽,连电梯里反光的镜面都映照出我眼下的青黑。夜风裹挟着初夏的燥热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门闪出。
是林小梅。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正低头快步走向自行车棚。奇怪,她明明六点就下班了,怎么现在才离开?我下意识看了眼手表,确认自己没看错时间。
好奇心驱使我跟了上去。林小梅是我们财务部的数据录入员,平时沉默得像办公室里的盆栽,除了必要的业务交流,几乎不与人交谈。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却已爬满细纹,总是带着一种疲惫的麻木。
她骑车的方向与员工宿舍相反。我鬼使神差地扫了辆共享单车,保持着不远不远的距离。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伤痕延伸在路面上。
二十分钟后,她拐进了一片城中村。这里的自建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楼道间晾晒的衣服在夜色中像飘荡的幽灵。林小梅在一栋贴着\"出租\"字样的灰白小楼前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掏出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我躲在电线杆后,听见楼上传来微弱的哭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捂住了一样。林小梅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我犹豫了几秒,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三楼左侧的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我屏住呼吸靠近,哭声更清晰了——不止一个孩子的声音,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妈妈\"和\"饿\"。门突然被拉开时,我差点惊叫出声。
\"谁?\"林小梅的脸在走廊灯下惨白如纸,手里攥着一袋馒头。
\"我...我是田颖。\"尴尬让我语无伦次,\"我看见你...担心你...\"
她的眼神从震惊变成恐惧,最后凝固成一种绝望的平静。\"你都听见了?\"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没等我回答,她侧身让出一条缝。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尿骚味和食物腐败气息的热浪。客厅里,两个瘦小的女孩蜷缩在沙发上,看见陌生人立刻瑟缩着抱在一起。里屋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她们一天没吃东西了。\"林小梅机械地撕开塑料袋,馒头已经冷硬发干。大点的女孩立刻扑过来,却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林小梅打了她的手背。
\"去洗手。\"她声音嘶哑,\"说过多少次了。\"
女孩们赤着脚跑向卫生间,我这才看清她们身上的衣服沾满污渍,头发结成一绺一绺。地板上散落着用过的尿不湿,茶几上有几个空碗,残留的米粒已经发黄变硬。
\"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我的声音在发抖。最小的哭声越来越弱,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林小梅突然冲进里屋,我跟过去,看见她正把一个不到一岁的婴儿从缠绕的被子中解救出来。孩子脸色发紫,小拳头在空中无力地抓挠。她熟练地拍打婴儿背部,直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凝滞的空气。
\"五个月大。\"她头也不抬地说,\"我每天中午回来喂一次奶,晚上九点再喂一次。\"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工作。
我注意到床头贴着便签纸:9:00奶粉120ml,1:00米糊,5:00...后面的字被奶渍晕开了。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八分。
\"你丈夫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林小梅的背影僵了僵,给婴儿换尿布的动作却不停。
\"监狱。\"她吐出两个字,\"诈骗罪,判了七年。\"尿布上的排泄物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却像闻不到一样,\"我们离婚了,五个孩子法院判给我三个。\"
五个?我震惊地望向客厅,两个女孩正小口啃着冷馒头,像两只谨慎的松鼠。她们看起来不超过五岁。
\"另外两个呢?\"
\"送回老家了。\"她终于转过身,灯光下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养不起。\"
婴儿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小手抓着她的衣领。林小梅低头时,我看见她后颈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你每天这样...上班怎么办?\"
\"夜班补贴比白天多30%。\"她机械地回答,\"组长不知道我有孩子,我说我单身。\"停顿了一下,\"你能保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道德感在我胃里翻搅,那些关于儿童虐待的新闻标题在脑海中闪现。但眼前这个女人干裂的嘴唇和颤抖的手指又让我说不出指责的话。
\"她们...不上学吗?\"
\"大的那个该上幼儿园了。\"林小梅的声音突然哽咽,\"学费要两千八...\"她猛地抱起婴儿,动作粗鲁得让我心惊,\"你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被半推着送出房门。关门瞬间,我听见大女孩怯生生地问:\"妈妈,明天能不去小黑屋吗?\"
铁门\"砰\"地关上,隔绝了所有回答。
第二天上班时,我的视线不断飘向财务部角落。林小梅的工位空着,直到十点她才出现,眼睛肿得像桃子。午休时我故意路过她的座位,看见抽屉里露出半截奶瓶。
\"要热一下。\"我突然说。她惊得差点打翻水杯,\"微波炉在茶水间最里面,行政部的人不会过去。\"
她的眼神从警惕变成困惑,最后泛起一丝湿润。\"谢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之后,我开始留意林小梅的一举一动。她总在午休时消失半小时,回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奶腥味。每周三她会提前一小时下班,后来我知道那是去社区领免费奶粉的日子。
周五下班前,暴雨突至。我看见林小梅站在公司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出神。她的雨衣破了个洞,自行车筐里放着明显是给孩子的面包。
\"我送你吧。\"我摇下车窗。她犹豫了一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衣领。
车内沉默得令人窒息。直到拐进城中村的小路,她才突然开口:\"我以前是会计。\"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结婚后他不同意我工作。\"
雨水拍打着挡风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后来他赌博,借高利贷...用我的名义。\"一个急刹车,她抓紧了安全带,\"等我发现时,已经欠了两百多万。\"
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林小梅道谢后冲进雨里,我鬼使神差地抓起伞追了上去。三楼传来孩子们的哭声,比上次听到的更凄厉。
门没锁。推开门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大女孩正用勺子从奶粉罐里挖粉末往婴儿嘴里塞,小的那个已经哭得没了声音。地上散落着打翻的米糊,两个女孩脸上都有干涸的泪痕。
\"妈妈...妹妹不动了...\"大女孩看见我们,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恐惧。
林小梅扔下面包冲过去,婴儿的脸色已经发青。她疯狂拍打孩子的背部,然后开始人工呼吸。我颤抖着拨打了120,同时听见林小梅崩溃的哭喊:\"撑住啊,妈妈只有你们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接过婴儿时,林小梅瘫坐在地上,两个大孩子抱着她的腿哭成一团。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有新鲜的抓痕,指甲缝里全是血痂。
\"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昏迷。\"医生皱着眉头问,\"孩子父亲呢?\"
林小梅的嘴唇颤抖着,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田姐,帮我照看下她们...我去筹钱...\"没等我反应,她就冲进了雨中。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两个女孩靠在我身边睡着了,小的那个还在输液。护士走过来,欲言又止:\"第三个了...上个月也有个单亲妈妈的孩子...\"
凌晨三点,林小梅浑身湿透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手里攥着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指甲断裂的手指还在流血。\"借了高利贷。\"她惨笑着,\"反正债多不愁。\"
婴儿的病情稳定后,我们回到了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林小梅机械地收拾着满地狼藉,突然跪在地上干呕起来。我扶她到沙发上,触到她滚烫的额头。
\"你发烧了。\"
她摇摇头,从沙发垫下摸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五个笑容灿烂的孩子,背景是某个乡村小学。\"老大和老四在老家...我每个月寄五百块钱...\"她的眼泪砸在相片上,\"他们骂我是坏妈妈...\"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递给她一杯热水。她没接,而是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田姐,你说...我该不该把她们送走?\"声音支离破碎,\"福利院会不会...至少能让她们吃饱?\"
窗外,雨停了。月光照进来,映着她脸上交错的泪痕。我想起办公室里那个沉默的背影,想起她工位上永远凉掉的午饭,想起她偷偷藏在报表下的幼儿园招生简章。
\"会有办法的。\"我听见自己说,却不知道这办法在哪里。
第二天,林小梅没来上班。人事部说她请了病假。中午我去出租屋找她,却发现门锁换了,房东说她凌晨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只留下一个月的房租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我的名字。展开后,里面只有五个字:
\"别找我。谢谢。\"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阳光照出地上已经干涸的奶渍。角落里,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静静躺着,纽扣做的眼睛反射着刺目的光。
林小梅留下的字条在我掌心皱成一团,\"别找我\"三个字像烧红的铁烙印进我的眼睛。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像极了林小梅后颈那道疤痕的形状——那是三年前她前夫用烧红的火钳留下的\"标记\"。
我冒雨冲进城中村时,那间出租屋的门大敞着。三个孩子蜷缩在墙角,最小的那个正吮吸着空奶瓶。地上散落着撕碎的借条,最大的一张写着\"借款五万,周息30%\",落款是\"金鑫财务\"。
\"妈妈说要去找爸爸。\"六岁的大女儿小雨把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囚服,胸口编号下隐约可见\"故意伤害罪\"的字样。翻到背面,有人用红笔写了个地址:青松路47号地下仓库。
仓库铁门上的锁链已经锈蚀。推开门时,浓烈的血腥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林小梅跪在一滩血泊里,左手腕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她面前站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正用手机拍摄她的惨状。
\"田姐...\"林小梅的瞳孔已经涣散,\"他们说要拍视频给...给监狱里的他看...\"
花衬衫男人转身时,我认出他是金鑫财务的催收员。他后腰别着的砍刀沾着新鲜血迹,刀柄上缠着的绷带正是林小梅大女儿校服的颜色。
\"嫂子别多管闲事。\"他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犬齿,\"这女人欠我们老板八十万,连本带利。\"他踢了踢地上的林小梅,\"不过现在好了,她买了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她前夫——我们老板的'好兄弟'。\"
林小梅突然挣扎着抓住我的裤脚。她颤抖的手指蘸着血,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6\"。花衬衫脸色骤变,举起砍刀朝她手指剁去。我抄起生锈的铁管砸在他太阳穴上,金属撞击颅骨的声音在仓库里格外清脆。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林小梅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她突然死死攥住我的衣领,指甲掐进我锁骨下的皮肤:\"地下室...六个...和我一样的...\"这句话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的瞳孔逐渐放大,倒映出仓库顶上摇晃的灯泡,像一轮苍白的月亮。
三个月后的法庭上,我见到了林小梅的前夫赵金鑫。这个因\"表现良好\"提前出狱的男人,正以受害者家属身份索要保险金。当检察官播放那段地下仓库的录像时,他突然暴起掐住法警的脖子——和录像里他殴打林小梅的动作一模一样。
休庭时,我在法院走廊遇见办理林小梅子女领养手续的社工。\"孩子们很幸运。\"她翻着档案,\"在福利院遇到个好心的独居老太太...\"我的血液突然凝固——档案上收养人签名处,赫然是赵金鑫母亲的名字。
暴雨夜,我蹲守在青松路47号对面。凌晨两点,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后门。六个瘦小的身影被赶下车,最小的那个怀里抱着破旧的布娃娃——是林小梅的小女儿。
当赵金鑫揪着孩子头发往地下室拖时,警方的狙击步枪准星已经锁定他的眉心。突击队冲进地下室时,水泥地上整整齐齐刻着六道划痕,每道划痕末端都摆着个玻璃罐——泡着六根女性食指的福尔马林溶液,指甲油颜色各不相同。
结案那天,我在证物室看到了林小梅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贴着张剪报:《女子为骗保自导自演绑架案》,日期正是她消失的那天。报道旁边用红笔画了个圈,里面写着:\"小雨幼儿园学费够了\"。
走出警局时,小雨突然挣脱社工的手跑来抱住我。她往我手心塞了张皱巴巴的纸——是林小梅的字迹:\"如果看到这行字,说明我的第六次尝试终于成功了。\"背面是六个地址,前五个都被划掉,最后一个写着\"青松路47号\"。
雨停了,月光照在路边积水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恍惚间,我看见六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光影交界处,她们被削去的食指齐齐指向福利院的方向。那里,三个孩子正趴在窗台上,用林小梅教他们的方式,把纸飞机一架架投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