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兄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楼琅年纪小,被养得娇,却也不是真的天真烂漫、少不更事。
尤其是最近一年来的亲身经历,让她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从枝头跌落尘埃,从前呼后拥到无人问津。
八、九岁的小少女,彻底明白了现实的残酷。
不说其他,单单是她的名字——
过去,旁人一提到安国公府的小女郎,就会艳羡中带着嫉妒:“楼家小娘子,龙凤双胎,祥瑞之兆,圣人赐名,端的是富贵荣耀!”
可现在呢,虽然圣人变成上皇,曾经象征着无上圣恩的名字,也、也——
倒也不至于沦为笑柄,毕竟这大虞还是杨家的天下,上皇亦还好好的住在大明宫里。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似安国公府这般上皇的心腹,新君登基后,没有被清算已是幸运,失势、被架空、坐冷板凳,都是情理之中。
安国公府的颓败,年幼的楼琳楼琅深有体会。
他们不再是两三岁的幼童,他们一个已经开始进学,一个亦会跟着独孤夫人外出交际。
外面的风雨,他们已经能够亲身感受,并体验深刻。
从高处跌下来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旁的不说,单单是如同今日的宴集,换做一年前,独孤夫人、楼琅母女俩,一定是被重点招待的贵客。
主家的女君,即便贵为公主,也会亲自出来迎接——
安国公楼谨可是掌控十万大军,驻守玄武门,乃京城第一重臣。
圣人器重,龙子凤孙亦不敢轻慢。
楼谨深爱的夫人,妻凭夫贵,自然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妇人。
然而,时隔一年,独孤夫人的境遇就沦落至此——
前来赴琅琊公主的暖房宴,不但琅琊公主本人没有出面,就连个有些体面的女官、管事娘子都没有。
只是寻常仆妇,只是客气招待,全无半点特殊。
偏偏,这样的宴集,已经还是最近几个月,独孤夫人所收到的最高规格的。
很多新贵家的宴请,独孤夫人甚至都没有收到请柬!
独孤夫人真切感受到了门第衰败的滋味儿。
楼琳楼琅亦各有遭遇、各有感触。
幸而,楼家还没有彻底衰败。
他们还有楼彧。
楼琅想到那位跟自己同父所出的亲哥哥,与独孤夫人如出一辙的狐狸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她扬起小脑袋,小声的说道:“阿娘,我听说琅琊公主与阿兄关系甚笃。今日公主府宴集,阿兄应该也会前来,那我、我可以去找阿兄吗?”
那可是她的亲哥哥。
虽然已经被过继,虽然从未见过面,但,血缘还、是割舍不断的。
楼琅有个龙凤胎的哥哥,两人年龄相差太小,阿兄只比她大两刻钟。
楼琅根本无法在楼琳身上感受到“长兄如父”的包容与宠溺。
远在河东的大兄楼彧,便成了楼琅幻想中完美兄长的虚影。
尤其是随着楼彧的长大,他又是跟着齐王世子办差,又是拜师海内名士,人不在京城,却是京城权贵们交口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
那时楼家还依然是京城顶级权贵,楼琅所到之处,亦是前呼后拥、被人恭维,但,听到众小女郎用好奇、梦幻的口吻谈论楼氏才子的时候,楼琅还是忍不住的与有荣焉——
这般优秀的少年郎,可是我嫡亲的大兄呢。
如今,这位优秀的大兄,更是成了支撑楼氏不倒的参天大树。
楼琅愈发的崇敬、仰慕,愈发想要与他亲近。
独孤夫人低头,看到女儿眼底的忐忑与渴望,心里禁不住的一阵酸楚。
楼彧不只是楼琅的同父长兄,更是一母同胞。
楼琅才是与楼彧最亲近的妹妹。
但,楼琅这个正儿八经的齐国公胞妹,却从未与齐国公亲近。
楼彧宁肯对一个邻居家的妹妹千娇万宠、百依百顺,也不曾照拂嫡亲的弟妹。
是的,楼彧虽刚进京,但他对王九的诸多照顾,早已悄然传遍了京城。
或许大家都没有道破,可都知道了楼彧端方儒雅、重情重义——
不过是邻居家的妹妹,有了几年一起长大的情谊,楼彧就对王九殚心竭虑。
从选定公主府,到亲去吏部为公主擢选属官,再到今日为公主府的宴集忙前忙后。
说句不好听的,楼彧对“伯父母”(亲生父母)都没有这般尽心、殷勤。
亲生的弟、妹,就更无法相比。
凭什么?
阿琳、阿琅才是阿彧的同胞手足,却被一个王九比了下去!
独孤夫人经历了从高处跌落的现实,被巨大的落差感弄得心里有些失衡。
如今,她以为能够帮助自己、帮助家族重回巅峰的儿子,好不容易进京了,对他们置若罔闻,却对一个外人掏心掏肺。
本就失衡的心,开始扭曲,生出了些许愤懑。
这般情绪下,独孤夫人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公主府的景致。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对于女儿的问题,更是任着性子说道:“当然可以!阿琅,你可是你大兄嫡亲的妹妹。”
亲妹妹想要跟亲哥哥亲近,天经地义。
就是楼彧,他可以怨恨父母,却不能迁怒弟、妹。
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楼琳楼琅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儿!
独孤夫人这般想着,竟真的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对啊!
因着过继的事儿,阿彧跟她和郎君之间有了嫌隙。
但,楼琅楼琅却与阿彧无仇无怨。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他们是这世间最亲最近之人。
且,最妙的是,龙凤胎还是孩子,即便他们为了与楼彧亲近而做出不妥的事儿,也可以用一句“孩子小,不懂事”进行狡辩。
不像她和郎君,既是成年人,又是长辈,即便有心弥补,也不好真的低三下四、曲意讨好。
这世上,只有“无不是”的父母,哪有父母向儿子赔罪的道理?
独孤夫人越想越觉得有理,她的头颅,也禁不住的高高昂起。
“走,我们先去给公主贺喜,然后再寻你阿兄说话!”
独孤夫人牵起楼琅的小手,挺胸阔步的朝着中轴线主院而去。
……
今日琅琊公主府的宴集,绝对是京中最近几个月最大的盛事。
京中大大小小的权贵,几乎都云集于此。
王姮呢,本就是借机亮相,需要将琅琊公主的名号、身份等“广而告之”。
她就没有刻意限制门槛。
不管是得势的新贵,还是失势的老牌家族,只要符合一定的条件,王姮就都命人送了请柬。
顶多就是有些是需要她用心招待的贵客,而有些,则是只需打个照面的普通客人。
王姮这次,是真的没有过度计较,就连与她有怨的崔家、陆家,与她关系微妙的郑家、独孤家,都收到了邀约。
“这琅琊公主府,倒是气派!”
卢国夫人回京后,颇有些没脸。
哼,都怪王九狡诈,竟蓄意“陷害”。
似卢国夫人这般出身好,几十年都有“贵人”照顾的大小姐,最是任性、骄纵。
即便犯了错,她也从来不会自我反省,而是将一切都推到别人头上。
当初在驿站,是她没有谦让。
随后因为驿站之事,遭了帝后的厌弃,她羞愤之余,便记恨上了王姮。
就连楼彧,也被卢国夫人暗戳戳的记了一笔。
更可恨的是,形势比人强,姊夫被逼着去了大明宫,卢国夫人回京后,第一时间就跑到大明宫求姊夫为她做主。
可,见到姊夫后,卢国夫人惊愕的发现,曾经那般英明神武、顶天立地的男人,竟变成了一个沉迷于酒色的废物。
除了吃酒,就是与年轻的美人儿厮混。
堂堂开国之君,白日就……堕落、荒唐!
更可笑的是,姊夫退位不过一年,在大明宫,就有了好几个怀了孕的女人。
姊夫这般,可不是老当益壮。
卢国夫人看得分明,姊夫明显的老了,身上没有了那种意气风发的锐气,也没有了一统天下的霸气,他、他现在就是个只知道吃酒、睡女人的老头子。
姊夫,废了!
她的最大靠山,轰然倒塌!
也正是亲眼见到了上皇的现状,卢国夫人才彻底认清了现实。
离开大明宫,回到独孤家,卢国夫人便病了。
可惜,任凭她命人传出重病的消息,帝后也没有任何表示。
无奈之下,卢国夫人硬是撑着病体,咬牙写了请见的折子,亲自送到了宫门口。
她已经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却还是没能一次就见到帝后。
在宫门口,折腾了小半天,卢国夫人眼瞅着就要上演“昏厥”大戏,宫里这才有了回应。
准许卢国夫人进宫面圣。
但,见了帝后,这对至尊夫妻,也没有太过的亲近、热络。
在他们看来,卢国夫人不只是所谓长辈,还是政敌,更是给他们添堵的糊涂老妪!
卢国夫人又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帝后竟、竟这般不孝、哦不,是不念旧情,她可是他们的姨母(姑母)啊。
尤其是圣人,生母早亡,对于亡母,圣人最是追忆、惦念。
以前,圣人还是齐王的时候,就因着亡母,对卢国夫人十分尊敬。
只是那时,卢国夫人一心依靠姊夫,整个独孤家,亦是上皇最铁杆的追随者。
上皇忌惮齐王,卢国夫人也就不喜齐王。
独孤家与齐王府各种明争暗斗,卢国夫人也从未顾及过齐王夫妇是她的亲外甥(亲侄女儿)。
……种了恶因,如今结了苦果,卢国夫人即便后悔,也晚了!
那就只能尽力弥补!
卢国夫人虽然喜欢甩锅,却也不是真的蠢。
从宫里出来,回到家,卢国夫人就开始仔细思量。
抛开种种旧怨不提,直接促使帝后生气的导火索,就是坊间有关她不敬公主的流言。
“好个王九,一个假公主,仗着生母狐媚,迷住了圣人,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金枝玉叶。”
“明明还是你自己主动谦让,却造谣污蔑本夫人!”
“……暂且记下你这一桩!不就是皇家体面嘛,本夫人可以舍出自己的面皮,去给王九那小贱人道歉!”
她不敬公主,却是不对。
可琅琊公主若真的受了她的赔罪,是不是也有“不尊长辈”的错?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卢国夫人知道,她再不是过去那个有恃无恐的贵妇人了。
她会弯腰,会赔礼……就看王九一个黄毛丫头能不能受得住了!
此次琅琊公主的暖房宴,就是卢国夫人渴望已久的机会。
她会当着京中所有权贵的面儿,郑重的、卑微的向公主娘子赔罪!
卢国夫人暗自发着狠,表面上却维持着高贵、慈和的假面。
她的身边,还是两个最得宠的孙辈儿:独孤薇和李颜。
独孤薇明媚张扬,李颜清冷矜持。
两个小女郎,各有各的美,又恰是婚配的年纪,刚刚进入公主府,与诸多来客相互见礼后,便有一些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夫人,禁不住的多看了两眼。
但,很快,她们又都反应过来——
小女郎确实极好,奈何是独孤家的人。
独孤家本就衰败,又有个拎不清的卢国夫人……算了算了,女儿家再好,也要受制于家族啊。
某几位贵妇,颇为惋惜。
感受到这些人或是扼腕、或是怜悯的目光,独孤薇眼底闪过一抹失落。
但,她的头颅,始终高高昂着。
李颜扫了眼依然骄傲的独孤薇,轻轻垂下了眼睑。
这个表姐,永远都是这么的傲气……真是让人羡慕又嫉恨啊!
人群中,还有一个老妇人,莫名的亢奋着——
“十三娘?还有十五、还是十六来着?她们两个居然都在公主府?”
郑家的楼太夫人也靠着楼氏的名号,想方设法的弄到了公主府宴集的请柬。
她身边,是她最宝贝的孙女儿郑迟。
至于郑十三,郑十六两个卑贱的庶孽,早已被楼太夫人忘得一干二净。
楼太夫人甚至都忘了两人的长相。
还是郑迟,一眼就认出了带着宫女帮忙待客的两个少女。
她们衣饰华美,气度不凡,早已不是当年畏畏缩缩的可怜庶女,而是比郑迟都要自信的贵女。
郑迟又是惊愕,又是嫉妒,赶忙告诉了楼太夫人。
楼太夫人却只有惊喜:好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