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的最后一天,哈利住在城郊酒店的顶楼,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望向不远处那的护城河——宽阔的河面,和百年前一样地平静。
终于,当零点的钟声敲响时,大桥开始缓缓地抬起,完全直立的混凝土桥面成了新的城门,内城的大部分居民和行政机构都已经提前撤走了,而这一刻起,那些没有离开的人就已经没办法再离开了,这其中包括着他们的皇帝。
“当永乐皇帝将都城迁到顺天的时候,他宣告天下,要亲自守护国家的疆土,为此甚至死在了征伐漠北的路上。”张秋有些感慨地说道,“而土木堡之后,文武百官害怕皇帝陷入险境,不再愿意让他离开皇宫半步。”
哈利平静地注视着远处灯火辉煌的顺天府,一些打着手电的人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大桥升起之后,城市又复归平静了。他听着张秋的话,虽然听不懂,但能从中感受到那种自豪,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曾经伦敦东区最贫穷的工人也能如现在的张秋一般说话,可如今纵使是几近于国家顶端的哈利,也反过来羡慕天朝哪怕一个开车的司机。
“我很佩服师父可以想到这个点子,没有什么是比顺天城亲临前线更能诠释天子守国门这句祖训的。”她说着忽然轻笑了一声,“虽然我们的敌人只是土鸡瓦狗,但这是为新时代拉开帷幕的一战,我相信他们会用尽全力的。”
护城河开始映出蓝色的光芒,紧接着,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冲天而起,城郊的民众自发地跑到街上,大声议论着,观赏着百年难遇的奇景。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内传来,大概是在讲述城市升空这件事情。哈利感到有些可惜,他并不能听懂,不过,他能听出到语气中的激昂感。只是当他侧过头想要请张秋为他翻译的时候,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聊的神色。
“领导讲话啦,啥时候都会有的。”她拍了拍哈利的肩膀,“总而言之就是,宣布开战,然后皇帝要改年号,宣布大家进入新的时代。”
哈利问道:“年号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前政府对于执政目标的一种概括,他们之前定的是同尘,意思是尽量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和谐相处,然后这次皇帝要改成复兴,哦,说真的这年号有点逊,搞得好像我们衰落过似的。”
“那复兴,是指再次兴盛的意思吗?我不知道天朝的历史上什么时候是最鼎盛的,但我觉得或许那真未必能达到现今的水平。”
“我们曾经拥有整个亚洲,就像罗马帝国拥有整个欧洲那样。”张秋自豪地说道,“当你们在怀念和调侃罗马的时候,南亚小国依旧在努力地抵抗罗马。”
哈利没有计较,他只是理智地谈起另外的话题,“那么,如果取那个时期作为复兴的夙愿,是否意味着你们这一次的目标至多也就是那下整个亚洲呢?”
“从最激进的角度来说,洪荒那统治全世界的三皇五帝,也未必不能选作复兴的终极目标。但现实一点来说,我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去占领那个被你们放弃的粪坑,最多我们以恒河为分界就好了。”张秋回忆着她在使馆的激进派中听到过的议论,“更重要的是拿下一些岛屿,在西太平洋这里形成两大岛链的防御体系,做好和对岸打持久战的准备。”
“在你们丞相的规划当中,他似乎更看好白宫为冷战的赢家,这是为什么呢?”哈利问道,“他说亚纳耶夫是一个背弃了理想的人,妄图拯救一个背弃了理想的国家,我觉得他对苏俄的看法有些片面。”
“因为他们以那个理想为立国之本,所以当理想被抛弃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亚纳耶夫再怎么推迟这个结局,甚至哪怕他真的能赢下冷战。”张秋顿了顿,“他最终也只能解体,重新以民族和文化建立原本的国家。”
这个话题是哈利所深深感到困惑的,他从小接受教育开始,就忍不住被那个红色的理想而吸引,但是他越是成长和理解这个世界,他就越是怀疑理想的可行性。当五年级那段时间,他深刻意识到人的欲望没有止境,无论哪种意识形态都无法构建出自洽的乌托邦,他再看亚纳耶夫的未来就成了一片迷雾了。
“但……”
“不论怎么说,亚纳耶夫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只是在扩张和维持一个红色帝国,而不是真正走向红色的未来。”张秋向前半步,注视着街道上的民众,“而我师父所做的一切,或许也不能。”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未必是一个好的主意。”哈利有些迷茫地说道,“通往理想社会的道路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个国家的中高层都被限制太久了,他们现在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想要扩张和发展的狂热。或许,在短暂的疯狂之后,他们能找到新的答案。”张秋能听懂演讲的内容,所以她的感触更加深刻,“在这之前,玄君已经证明了他在稳定的环境中找不到真正的答案,天道并不是答案,只是另一件趁手的工具。”
“这个世界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明重新加入牌桌之后,局势会更加复杂,不过我还是挺有信心的,我相信人类可以在合作与竞争之中,找到崭新的出路,”张秋说着,回过头来对他笑道,“而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带着大英走上那条路。”
哈利也被她逗笑了,他反问道:“你不在意这个明帝国吗?”
“不需要,因为他已经在路上走出很长一段了。”
张秋的话音落下之后没多久,恰好天边的演讲也停止了,巨大的轰鸣声开始响起。哈利可以想象城市被抬高的样子,但是事实是他并没有抬高,而是保持着这样的轰鸣,时间又一次显得漫长起来。
“他们是为了让麻瓜以为,我们使用的是某种科学手段。”张秋点评道,“这样的轰鸣听起来会很像是某种发动机?或者他们管那个叫反应堆、发生器?或许我们的确用了一些科技辅助,但是你也在文件里看到了,真正起作用的是一个串联仪式得到的大型漂浮咒,巫师念咒语完全不需要那么大的动静。”
“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她继续说道,“这么大的声音,周边民众是一定睡不了觉的,都城升空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他们在睡眠中稀里糊涂地错过了呢?”
哈利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宁愿睡觉,也不愿意出门看看这样的奇迹。
声音开始变得更响,窗户的玻璃仿佛都在隐隐发抖,他们不太方便继续说话了,这巨响掩盖住了一切话语,于是天地之间陷入一种哄闹的寂静。
接着,布置在城外的三十二个探照灯射出粗大的黄色光柱,照亮了雕刻在城墙上的铜制龙首,并且,这些光柱与垂直的蓝色光柱恰好相交,在不明所以的麻瓜眼里,那或许会是某种精确制导的技术。而张秋依然把他揣测为“叫百姓起床”的手段。
辉映的光芒将午夜的天空渲染得如同晨光熹微,这座城市开始缓缓抬起,如同一个沉睡的人决定醒来。城内的雕梁画栋纷纷亮起或红色或黄色的指示灯,这些依然忠实保留着古典风格的建筑,他们原本被包围在城郊的高楼大厦当中,像是顽固的,坐着轮椅的老头。但这一刻,当他们随着城市的升空而逐渐和现代化的楼群平齐的时候,高楼反而成了卑微的仆人。
在土地的另一面,精心设计过的钢结构镶嵌着灯带,形成了另类的一道城墙,而随着这一道城墙彻底脱离地面,那原本掩藏在地下的结构也开始显露在世人眼前。
那是高楼形成的建筑群,只是它们长错了方向,楼顶紧紧地接合在原先的土地当中,楼的底部却做成了尖顶。在那些倒悬的高楼大厦中,依然如此刻城郊的周遭一样,每层楼都亮着灯。隔着这点距离,哈利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人。而这些精心设计过的楼群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倒锥形,越是靠近市中心,就越是更用力地刺向大地深处。
到最后,最中央的那座倒悬之楼也露出尖顶的时候,身处城郊高楼之顶的哈利,也必须要抬头才能望见顺天府原本的地面。大功率的射灯照在城市的边缘,再经由金属的反射,天边弥漫出一种奇异的橘黄色,而城市的底部则是弥漫着薄雾。显然那不是薄雾,而是落下的尘埃。
当戏剧需要进行到下一个场景的时候,会有人出来搬动布景。那剧中不可逾越的高山,在他们手中可以随意移位,幕间是一个超脱于戏剧之外的瞬间,是剧中人无法想象更无法解释的伟力。
群众就在无穷的激动和欢欣中欣赏着这壮丽的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