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的玉田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春寒渗入骨髓。茗子攥着ct报告单的指节发白,影像上那些细密的白色斑点像撒在父亲肺叶上的雪粒,此刻正沿着血管脉络向头颅蔓延。她望着病房里正试图用颤抖的手剥橘子的父亲——那个曾经能扛着两袋稻谷健步如飞的汉子,此刻连果皮上的经络都扯不断。
\"爸,我来吧。\"她快步上前接过橘子,指尖触到父亲手背嶙峋的骨节。父亲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最终变成一串无意义的音节。床头柜上的台历停留在两周前的日期,旁边摆着吃剩的半盒安眠药,这是第三次出现失禁后主治医生开的处方。
\"海马体转移导致认知障碍,痛觉神经也在持续受损...\"肿瘤科主任把pEt-ct影像转向姐弟俩时,显示屏的冷光映得弟弟脸色发青。茗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中山医院手术室外的场景,那时父亲肠癌切除后还中气十足地抱怨上海小笼包不如老家肉燕实在。
深夜的医院停车场,弟弟把烟头在水泥地上碾出焦黑的痕迹:\"省肿瘤医院那边我托人联系了放疗科张主任,但姐...\"他声音突然哽住,\"刚才护士说爸把止痛贴剂当创可贴往输液针眼上贴。\"茗子望着住院部三楼那扇亮着微光的窗户,玻璃上凝结的雾气正顺着春夜的寒意蜿蜒而下。
转院那日恰逢倒春寒,救护车里监测仪的滴答声与父亲断续的呻吟交织。茗子用温毛巾擦拭父亲渗出冷汗的额头,发现他右耳后那颗熟悉的褐斑颜色更深了——这是童年时她骑在父亲肩头摘枇杷最爱把玩的小标记。省肿瘤医院的重症监护区永远人声鼎沸,张主任看完增强核磁报告后沉默良久,最终在会诊单上写下\"姑息治疗\"四个字。
清明时节的雨丝将病房窗棂晕染成水墨画,父亲开始出现时空混淆。有天清晨他突然紧紧抓住茗子的手腕:\"快把晒场的稻谷收了,台风要来了!\"布满针眼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真的握住了一把金黄的稻穗。茗子把脸埋进父亲带着药水味的病号服里,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也是这样背着她蹚过被山洪冲毁的田埂。
弟弟的变化始于某个深夜陪护后。那晚父亲因吗啡失效疼得抽搐,值班医生建议上镇痛泵却要家属签字。茗子看着弟弟颤抖着写下自己名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出大团墨迹。\"姐,昨天爸清醒时让我把祖屋地契找出来...\"他忽然蹲在走廊尽头哭得像个孩子,\"他说最放心不下你总熬夜改方案。\"
茗子开始带着笔记本电脑在病床边工作,键盘敲击声里时常夹杂着父亲梦呓般的呢喃。有时父亲会突然清醒片刻,用浑浊的眼睛追着女儿的身影:\"小茗啊...\"他努力组织着语言,\"你小时候作文比赛...那支英雄钢笔...\"这是去年茗子升职时送他的礼物,此刻正在床头柜的护理记录本上留下歪斜字迹。
四月的玉兰花开败时,父亲开始整日昏睡。茗子翻出手机里去年带他去鼓岭拍的照片:春樱纷飞中,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柳杉王公园的千年古树下,风掠过他稀疏的白发,远处山岚正在吞噬残缺的夕阳。当时父亲笑着说等病好了要去武夷山坐竹筏,此刻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却像漏气的皮球缓缓下坠。
最后三天的抢救室里,茗子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当护士要给他插导尿管时,这个一辈子体面的公安突然像个受辱的孩子般呜咽。主治医师那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悬在头顶,弟弟红着眼眶在放弃抢救同意书上签字时,笔迹竟比三个月前沉稳许多。
归乡的救护车穿越暮春的田野,茗子把父亲的手贴在车窗上:\"爸,看,我们的稻田绿了。\"掌心的温度随着里程表数字的跳动渐渐冷却,后视镜里省道两侧的梧桐新叶正在细雨里舒展,而父亲再也没能看见谷雨时节的秧苗。
丧礼那日,茗子在灵堂角落发现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布包。褪色的蓝染布里裹着三样东西:她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奖状、去年生日送的英雄钢笔,还有张泛黄的武夷山旅游宣传页。香炉升起的青烟中,儿子忽然指着遗像说:\"妈妈,姥爷眼睛和你一样亮。\"窗外惊蛰过后的第一声春雷碾过天际,供桌上的白玉兰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