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三卷洛神
昆仑墟顶的罡风卷着冰碴子,在女娲娘娘玄色袍角上凝出霜花。我跪在补天炉前,看那五色石熔液在鼎中翻涌,映得三十三重天都泛着琉璃光。
";宓儿,可知为何独留你在此?";娘娘指尖掠过炉火,燎出一串青莲。
我盯着裙裾上未干的洛水,那是方才共工撞倒不周山时溅上的。滔天洪水里浮沉着九黎部落的陶罐、神农氏的耒耜,还有我沉在河底的三千青丝。
";共工氏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我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着水汽,";女儿无能,守不住洛川。";
女娲忽然轻笑,广袖挥过云海。下界洪水在镜中显现,黑蛟在浪里翻腾,獠牙叼着半截龙尾——那是我兄长河伯冯夷的坐骑。
";你且看这五色石。";娘娘指尖点在炉口,一缕金液腾空而起,";补天之后,余下这枚碎片,本宫要你吞了它。";
我瞳孔骤缩。上古神只皆知,吞五色石者永镇一方,神格与山河同寿。当年大禹便是吞了岷山玉,化作夔牛镇海眼。
";洛水需要新主。";女娲的玉簪划过我脖颈,寒意渗入神骨,";冯夷私纵黑蛟酿成大祸,该换个人坐那河伯殿了。";
云海下方传来兄长惨叫。我看见雷电劈开龙门,冯夷的龙角被生生折断,血雨坠入洛川,染红了我栖身千年的白石滩。
";求娘娘开恩!";我以额触地,冰晶在眉间碎裂,";兄长纵有过错,但黑蛟本是天河龙种,若非共工...";
簪尖突然刺破皮肤,神血顺着锁骨流进衣襟。女娲俯身在我耳畔低语:";你可知为何你父伏羲要将你沉江?";
共工撞山时的轰鸣在耳畔炸响。那日我正梳着及腰长发,突然天塌地陷,洛水倒卷着将我吞没。再睁眼时,已成了半人半鱼的幽魂。
";我要的不是听话的傀儡。";女娲拔下发间玉簪,蘸着我的神血在虚空画符,";五色石入体,洛水便是你骨中骨,血中血。从今往后,你才是真正的洛川之主。";
符咒完成的刹那,五色石液如活物般钻入心口。剧痛中我望见下界景象:黑蛟被斩成九段,血雨里浮出我的倒影——额生水纹,眸含星砂,玄绡雾霭绕身三匝。
娘娘的声音渐远:";赐尔封号洛神,掌八百里洛川水脉。但有桩旧事...";
我跌坐云头,发现裙摆化作流水,发间缀满珠贝。洛川每一朵浪花都在血脉里跳跃,冯夷被铁链锁在水晶宫柱上,正对我嘶吼。
";千年后会有场人劫。";女娲最后的话混在风里,";届时天河龙魂...";
贞观七年的雨下得蹊跷。
我蹲在长安西市屋檐下,看雨滴在青石板缝里汇成小蛇。这雨带着腥气,凡人嗅不出,我却见每滴水里都游着缕黑雾——像极了当年那条被斩的黑龙。
";姑娘,买把伞吧?";货郎捧着油纸伞凑近,突然瞪大眼睛,";您额间这水纹...";
我伸手抹去伪装,露出神印。货郎扑通跪地,竹伞滚了满地。这二十年我扮作游方医女,倒忘了长安城里还供着洛神庙。
";叩见娘娘!";货郎额头磕出血印,";求娘娘救救这雨...";
我扶他时摸到满手滚烫。瘟疫顺着雨水蔓延,凡人只当是时疾,我却看清那些黑雾正啃食生魂。城南义庄已堆了三十七具尸体,每具天灵盖都有龙牙咬痕。
突然一声惊雷,云层里金甲晃动。我冷笑,果然又是天庭那套把戏。
";洛神宓妃接旨!";雷公电母踏云而至,手中圣旨泛着青光,";查泾河有龙魂作乱,着尔即刻归位,镇守洛...";
我甩袖卷起雨幕,将雷音隔绝在外。二十年前我就该明白,天庭要的从来不是治水,而是听话的棋子。当年大禹治水时,他们不也派应龙相助?结果如何?息壤被收,万民成鱼鳖!
";回去告诉玉帝。";我拔下金步摇化作分水刺,";本宫行事,轮不到凌霄殿指手画脚。";
电母怒喝,雷锤砸向我的医箱。箱中药杵突然腾空,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正是我上月从瘟疫村救下的药灵。
";姐姐快走!";少年掌心绽开曼陀罗,毒雾暂时阻住天兵。我趁机捏碎腰间玉珏,洛川之水倒卷上天,在长安城顶结成水幕。
雨停了,满地黑水却开始沸腾。一道龙影从地脉钻出,头顶断角滴着血——正是当年被斩的黑蛟!原来它残魂未灭,借着天河龙族怨气重生。
";宓妃娘娘好大威风。";龙魂口吐人言,";可还记得共工撞山时,是谁的血染红了洛川?";
我浑身发冷。千年前那场洪水里,我眼睁睁看着九黎部族的孩童被卷走。他们抓着浮木喊";宓妃娘娘救命";,我却困在五色石中动弹不得。
药灵少年突然握住我的手:";姐姐你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些被龙魂附体的病患竟在消散黑雾。原来我方才情急之下泄了神息,洛水本源正在净化瘟疫。这少年...何时看穿了我的伪装?
黑蛟龙魂在雨中扭曲膨胀,断角处喷出墨色毒雾。我甩动水袖化出玄冰屏障,却见那些黑雾竟能腐蚀神光——这孽畜吞了天河弱水!
";姐姐当心!";药灵少年突然扯开衣襟,心口浮现昆仑玉虚纹。他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青光乍现间竟凝成八卦炉虚影。黑雾触到丹炉金焰,发出刺耳尖啸。
我心头大震。这少年使的分明是太清道德天尊的炼丹术!未及细问,龙魂已裹着瘟疫黑水扑来。长安坊市在邪气侵蚀下开始坍缩,朱雀大街的青砖缝里钻出白骨手臂。
";宓妃,你以为吞了五色石就能当家作主?";黑蛟声音忽男忽女,龙睛里映出我当年的模样——那个被困在河伯殿里,连朵浪花都掀不起的溺死鬼。
指尖掐进掌心,洛川水脉在体内沸腾。二十年游历人间,我早不是当年任人摆布的傀儡。抬手召来洛水精魄,八条水龙自地脉冲天而起,衔住黑蛟七寸。
";本宫确实不如冯夷会养蛟。";我踏浪凌空,发间珠贝化作三十六柄冰刃,";但论屠龙——";
水龙齐声长吟,龙魂应声碎裂。忽然一声婴啼刺破雨幕,黑雾中竟掉出个浑身青鳞的龙胎!药灵少年飞身去接,却被龙胎咬住手腕。
";天河龙冢...万婴怨...";龙胎口吐人言,金瞳淌出血泪,";娘娘若杀我,长安今夜就要多十万冤魂!";
我凝神细看,这龙胎脐带竟连着地脉。每处穴窍都困着个婴灵,正是月前渭水畔失踪的那些孩子。好毒的算计,这是逼我自毁洛川水脉!
雷公电母在云头冷笑:";孽障!还不速速伏诛!";他们手中法器对准龙胎,全然不顾其中婴灵。我总算看明白了,天庭要的根本不是除妖,而是借我之手斩断人界水脉。
";本宫改主意了。";我忽然散去水龙,伸手接住龙胎。那些婴灵哭声触及神格,竟让我想起共工撞山时,那些在洪水中向我伸手的孩童。
药灵少年急得扯我衣袖:";姐姐不可!这是弱水孕化的邪胎...";
";闭嘴。";我咬破舌尖,将神血点在龙胎眉心。五色石在胸腔发烫,洛川百里波涛在血脉中奔涌。当年女娲娘娘教我治水,第一课便是";疏胜于堵";。
黑蛟残魂在龙胎中狞笑:";娘娘心软了?可惜啊...";话音未落,龙胎突然炸开,十万婴灵化作锁链缠住我四肢。地脉深处传来龙吟,整个长安城开始向洛水陷落!
电母趁机掷出雷楔:";奉玉帝旨意,洛神宓妃私纵妖邪,即刻押赴斩龙台!";
千钧一发之际,城南突然升起道青光。有人踏着坊墙疾驰而来,手中长剑挑着盏青铜灯——那灯焰竟能烧断婴灵锁链!
";李药师来迟,望娘娘恕罪!";青年将领跃上屋檐,剑光如虹劈开雷楔。我认出这是上月救治过的风寒病人,当时他高烧中还在念叨兵法。
药灵少年突然惊呼:";你怎会有燃灯古佛的琉璃盏?";
子时的更鼓在雨声中模糊不清。我靠在永安渠边的柳树下,看李靖用青铜灯灼烧龙胎残骸。灯焰映着他眉间那道疤,倒像尊怒目金刚。
";半月前末将夜巡玄武门,见有黑蛟衔童入水。";他忽然开口,";追至渭水桥下,却见...";话音戛然而止,耳尖泛红。
药灵少年正在帮我包扎肩上伤口,闻言嗤笑:";却见我们娘娘在河里沐浴?";
我瞪他一眼,转头时瞥见李靖佩剑上刻着";镇妖";二字。这剑纹我在河伯殿见过,是当年大禹治水时,应龙赠给人皇的轩辕剑仿品。
";将军可知今夜种种,皆是冲着你来?";我捻起片龙鳞,鳞下隐现天河弱水纹,";黑蛟选在长安作乱,正因你是陈塘关李氏最后的血脉。";
李靖握剑的手猛然收紧。二十年前陈塘关水患,李氏族人为保百姓,以血脉为引封印东海恶蛟。此事本该是秘辛,我却从洛水记忆中看得分明。
药灵少年突然抽动鼻翼:";有血腥气!";话音未落,渠中浮起具无头尸首,着金吾卫铠甲。李靖脸色骤变,那尸体腰间金牌刻着";左骁卫苏";。
远处传来密集脚步声,火把照亮雨幕。有人高喊:";逆贼李靖勾结妖女,刺杀苏将军!";
火把映着金吾卫的鱼鳞甲,寒光刺痛我久居深水的眼。药灵少年突然化作青烟钻进医箱,李靖的剑锋却转向了我。
";得罪。";他低声说着,剑尖挑落我发间玉簪。青丝垂落的刹那,追兵已至巷口。
我立时醒悟,指尖凝出冰针刺入自己肩头。血色在素白衣襟绽开,恰似凡间女子遇袭模样。李靖配合着扯断我半幅衣袖,将青铜灯塞进我染血的掌心。
";妖女已中某家剑气!";他朝追兵大喝,剑柄暗劲推得我踉跄撞墙。这出苦肉计演得精妙,连我都险些信了。
金吾卫统领却冷笑:";李将军这招';明修栈道';,怕是用错了地方。";他身后转出个黑袍方士,手中铜铃摇出刺耳魔音。我怀中龙胎残鳞突然暴起,直取李靖咽喉!
药灵少年从医箱射出三枚银针,针尾缀着昆仑雪蚕丝。蚕丝缠住龙鳞刹那,我瞥见鳞片背面刻着";天河司雨";的云篆——果然是天庭之物!
";宓妃娘娘还不现形么?";方士撕下人皮面具,露出雷公鸟喙,";斩龙台已备好三昧真火...";
话音未落,李靖突然掷出轩辕剑。剑锋穿透雷公左翼钉在坊墙上,剑柄镇妖珠大放光明,照出方圆十里游荡的瘟鬼。
";二十三天前,苏将军巡查永宁坊。";李靖拔剑指天,";雷部二十四将,为何独缺电母?";
我猛然想起,方才雷公电母传旨时,电母始终以云纱遮面。此刻细看,那黑袍方士腰间挂着的,分明是电母从不离身的夔牛骨锤!
假雷公见事败露,化作蝙蝠欲逃。我抖开染血的衣袖,洛川之水自地缝喷涌,凝成冰笼困住妖物。药灵少年趁机洒出曼陀罗粉,逼得他现出真身——竟是泾河夜叉!
";好个天庭,好个斩龙台。";我捏碎冰笼,夜叉在指间化作齑粉,";用瘟龙噬魂阵陷害凡人,这手段比共工洪水更毒三分。";
李靖突然单膝跪地:";请娘娘救长安!";他掀开铠甲,心口浮现血色龙纹。我认出这是陈塘李氏的";锁龙印";,此刻龙纹却蔓延出黑线,直逼灵台。
药灵少年突然惊呼:";他中了龙魂咒!";
东海归墟的漩涡泛着星沙银辉,我怀揣青铜灯破水而下。李靖眉心的锁龙印泛着金光,那是二十年前女娲娘娘赐予陈塘关的护法咒——此刻我方知,当年洪水中的那道五彩霞光,原是娘娘割下的一缕神魂。
";姐姐看那礁石!";药灵少年忽然指向深渊。只见玄黑礁群竟排列成先天八卦阵,阵眼处矗立着半截天柱,其上爪痕宛然如新。
我轻触柱上刻痕,共工撞山时的景象突然重现:
九重天外,共工双目赤红地冲向不周山,胸口嵌着块蠕动黑影。女娲娘娘自昆仑疾驰而来,五色石熔液在空中凝成屏障。";痴儿,速速逼出心魔!";娘娘祭出山河社稷图,图中飞出十二条地脉锁链。
共工却撕开自己神格,任黑影吞噬天柱:";既然天道不公,不如同归于尽!";刹那间天河倒灌,黑影顺着水脉窜入归墟。
幻象消散,我掌心全是冷汗。原来当年祸端,竟是域外心魔侵蚀了水神!
";好个忠烈女子。";刑天突然现身,断首处燃着金色神火,";女娲当年为保三界,将半数修为化作归墟结界。这棺中之人——";他巨斧轻点,寒玉棺中的冯夷竟睁开双眼。
兄长额间五色石印记与我同源:";宓儿,娘娘当年罚我镇守归墟,实为助我祛除黑蛟邪气。";他指尖凝聚水镜,映出女娲补天后的景象——娘娘青丝尽白,正将最后块混沌石封入自己心口。
";共工被心魔操控时,娘娘本可诛其神魂。";冯夷声音哽咽,";但她宁受反噬也要保水神命脉,这才有了千年后洛川水府的机缘。";
李靖突然剧烈咳嗽,锁龙印中浮出黑龙虚影。刑天挥斧斩断黑影:";小子,你体内封印的不是孽龙,而是娘娘补天时用的五色石精魄!";
青铜灯应声而亮,灯焰中浮现娘娘残影:";宓儿,当年予你五色石,非为禁锢,而是种缘法。今日劫难,唯有人神同心可破...";
长安城头暴雨如注,黑蛟盘踞在残缺的朱雀像上。我踏着洛川波涛升起,身后是十万持灯百姓——李靖正带人分发浸过五色石的桐油灯。
";尔等蝼蚁也敢抗天?";黑蛟吐出弱水,却被百姓手中灯火结成光网阻隔。每盏灯里都飘着片五彩鳞,那是昨日我剖开神格时散落的护心鳞。
冯夷在云中现出龙身:";妹妹,归墟清气已灌入地脉!";他额间五色石与我的共鸣,在长安上空织出星空图谱——正是女娲当年补天时绘制的《洛书》残卷。
李靖突然跃上城楼,轩辕剑指向天河:";娘娘以己为祭换三界太平,今日该我们护她的灯了!";他心口飞出块五彩石,与我体内五色石合成完璧。
黑蛟发出惨叫,周身魔气被星光涤荡。它绝望地扑向当年共工撞山处,却见那里生出了株亭亭玉立的莲——原是娘娘补天时滴落的血泪所化。
我执笔在黄河水幕上勾勒最后一笔,空中《洛书》化作三千星光落入人间。李靖的白发被风吹起,他手中轩辕剑已化作丈量山河的矩尺。
";娘娘,您看见了吗?";我对着昆仑山方向行礼,";您种在混沌里的莲,开了。";
药灵少年捧着新采的莲蓬跑来,腰间挂着冯夷给的蛟珠坠子。归墟深处,刑天的战斧插在心魔残骸上,斧柄开出了朵朵杏花——那是女娲神魂所化的春信。
从此八百里洛川常有青鸟传书,将治水良策送往九州。有人说见过女神踏月巡江,身边跟着位持灯将军;也有人说洛神庙的壁画会随四时变幻,洪汛时自动显现治水图文。
而昆仑山巅的补天石旁,年年有并蒂雪莲盛开,一株含五色霞光,一株带人间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