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那么久,辛苦你了。”老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旁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上,“回去吧。”
戟颂透过发丝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温度,倏地抬头,眼中映入一张陌生而又苍老的脸,那浑浊的双目之中,依稀可见幽蓝色的光泽,而里面盛满了她的影子。
戟颂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
看着他的眉眼和眼角的皱纹,看着他眼中属于自己的倒影,似乎是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什么痕迹。
老人俯身,白色的发丝从肩头滑落。
他凝视着戟颂的脸,眼眶之中逐渐泛起一丝微红。
他将手轻轻抚在戟颂脸上,就像一个熟知她的,年老的长辈那样看着她:“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停留的地方。”
戟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注视着对方那双已经苍老的眼睛,似乎有什么在脑海中翻涌,被逐渐唤醒。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强烈而又无法排解的哽咽。她猛地抓住了对方的衣角,死死地抓着!
一瞬间她好像记起了很多事情。
就像这逐渐溢满眼眶的眼泪般,接连不断地溢满了她的脑海。
就在此时,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帘,吻上她的额头,阖上眼帘时眼中流出一道清泪。
“回去吧……”他的声音萦绕在戟颂的耳际,“不要再找我,我只是一缕孤魂而已,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戟颂的意识逐渐迷糊,在他的声音之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大雾的外面。
戟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在大雾之中行走的年月似乎就像一场大梦。
而她,似乎是那个还没迈进雾中便睡去的人。
心中残存的、不知从何而来却又难以言喻的悲怆,将她压抑得几乎窒息。
她躺在地上,手臂掩面,好似是丢了宝物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无边的夜色掩盖了她脸上涕泗横流的狼狈,却包裹不住她几近支离破碎而无处安放的心脏。她今后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反正何处都好,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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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意识中,戟颂感觉温热的液体逐渐流入她的口中,带着一丝丝苦涩。
戟颂的眼睛缓缓张开一道缝隙。
看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那男人生着一头与她无异的银发。
那个男人正在拿着勺子给她喂药。
戟颂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迷过去的,自河畔的大雾中出来之后,好几日她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但戟颂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病。
于是在男子想要再次给她喂药的时候,戟颂抬手阻止了他,说道:“你是谁?”
“我是许宁啊。”男子说道,“或许您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总还记得百新对吗?”
试图是为了让戟颂回想起来,许宁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自己和袁百新之间的过往。
戟颂在他的描述中极力回想着,好像之前是听过这么一个名字。
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她只记得那隐约是个女人。
听完了最后略带惋惜的结局之后,戟颂心中一动,但没有再继续说话,她只想静静地坐着。
许宁端着半碗药,若有所思地僵持着,似乎想让戟颂喝下去。
“大夫说了,您体内略有风寒,得将这药喝了才是。”许宁说道。
“我没病。”戟颂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药,但见他心神不宁的样子,戟颂想着喝点也无妨,便接过他手中的碗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将碗还给了他。
往后的日子里,许宁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戟颂。
但戟颂四肢健全,身上也没有什么病症,总被人这样伺候感觉良心不安。
于是一天,戟颂从床上起身,打算离开。
许宁却在她即将走出院子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忽然跑了出来,死死地抓住戟颂的手臂,硬是将她留了下来。
在晚上吃饭的时候,戟颂在桌前等了良久,走到窗前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许宁从院中的另一间房中走了出来,并且像往常那样给房门上了锁。
戟颂的目光留在那所房屋上。
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许宁将那个房间锁起来。
她没有进去过,所以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大约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罢。
看许宁向房中走来的时候,戟颂从窗边回到了座位上,拿起碗上的筷子夹起菜吃了两口。
许宁走进屋中,坐在戟颂对面,往起挽了挽袖子,夹起盘中的菜给戟颂添菜。
戟颂的目光追随着许宁的手,倏尔问道:“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您之前救过我。”许宁嘴角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给戟颂夹菜的动作一滞,“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戟颂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想忘记的和不想忘记的,我都忘记了很多……”
入夜,戟颂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进来。
戟颂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
那人看了一眼便出去了,似乎是为了确定戟颂已经睡去。
等到深夜,房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走动了之后,戟颂起身走出房门,走到已经上锁的房间,用赤头飞刃悄然融掉了锁柄,打开了房门。
一股像是酝酿了多年的腥臭之气迎面而来,混杂着苦涩的汤药气味。
戟颂走进房中,在内屋看到了一个卧病在床的女人,女人面瘦肌黄,听到脚步声之后微微睁开眼睛,但那已经迷离的双眼似乎没有看清眼前的人。
她向戟颂伸出手去,喃喃地叫出一个名字:“许宁……”
戟颂不知道许宁将这个女人藏在这里的用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戟颂回头看去,看到许宁正站在门口。
在他身后,闪烁着火把的光亮。
戟颂走了过去,身后的女人还在呢喃着许宁的名字。
许宁脸上带有一丝畏惧,看到戟颂过来之后倒退了几步,站到了他身后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批人之中。
为首的男人披着斗篷,看样子像是一个巫师。
“能不能有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戟颂知道来者不善,肯定是有所图谋。
“我需要你的心脏……”许宁说道,“作为她的药钱。”
虽然戟颂已经不认识许宁了,但是许宁还认识戟颂。
在街边看到醉倒在街边的戟颂时,他确实是怀着感激的心思将戟颂救起来的,但在看到了戟颂手上的永生线后,这种感激的心思逐渐被另一种思绪替代。
他觉得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偏在从城主的居所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不死之身。
原来许宁在得到了袁百新赠予他的性命之后,从长河地离开,再次邂逅了一个女人。
两人从相知相识,到喜结连理,共赴良宵,花了不过一年的时间。
然而好景不长,在大婚之后,这个女人身上得了一种怪病,许宁遍取良方都不见效果,正在绝望之时,听闻城主的夫人也曾得过相似的病症。
而且这病,只有城主能够医治,他抱着一丝希望去找了城主,但是城主开出的价钱,是许宁无法支付的。
世人皆知,不死之身的心脏是无价之宝。
如若有了不死之身的心脏,就相当于有了药钱。
“对不起。”许宁对戟颂说道,“反正,就算掏出心脏,你也不会死的对吗?”
巫师手杖上方燃烧着火焰,猛地戳向地面,戟颂耳畔发出了钟鼓一般的声响,脑中一阵令人眩晕的轰鸣,戟颂摇摇晃晃地站在地上,意识到是今日……不,很有可能一开始到达这里所喝的汤药,便是巫师行咒的媒介。
戟颂脚下踉跄,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巫师身后的下人抓住戟颂的胳膊,将戟颂架了起来,向外面拖去。
“等一下!”
戟颂意识朦胧间,听到了许宁的叫喊。
许宁扑倒在她旁边,向巫师哀求道:“你们需要的不是她的心脏吗?只要将心脏取出来就可以了……为什么要……”
“不死之身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若将她抓回去,将会有无尽的金银财宝。”巫师对跪在地上的许宁说道,“你以为,城主大人想要的只是一颗心脏么?回去吧,你若是还在意你那位夫人呢,就乖乖回去,把今日之事当做没有见到过,城主答应你的药,定会给你的。”
戟颂强撑着睁开眼睛,看到许宁无言起身的模样,心中涌上一股悲凉。
人啊…… 总是令她失望。
她眼中寒芒骤起,紧接着,袖中陡然窜出两道夺目的红光!
红光恰似两条灵动的赤蛇,瞬间化作两柄赤头飞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刺穿了挟持戟颂的两人!
那两人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身上便 “轰” 地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四周。
而戟颂却安然无恙,甚至连一根发丝都未被火苗点燃。
神情慌乱的巫师见状,急忙张开一道闪烁着幽光的法阵。
那法阵如同一张大网,瞬间捕获了迎面而来的赤头飞刃。一时间,法阵与两柄赤头飞刃相互僵持,发出 “滋滋” 的声响,光芒不断闪烁。
试图擒拿戟颂的众人,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一个接一个倒地,面目狰狞。
巫师的额头布满汗珠,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就在此时,巫师的余光中……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迅速逼近。
戟颂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她伸手抽出腰间那柄青黑色的大刀,刀身寒光凛冽,散发着森冷的气息。
她猛地一挥,大刀裹挟着呼呼风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巫师的身体拦腰截断!
被分成两半的巫师躯体重重地掉落在地上,仍在不停地抽搐着,口中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仿若来自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而两柄赤头飞刃,此刻正稳稳地悬停在戟颂两侧身际,仿佛忠诚的手下,随时等待着她的下一道指令。
许宁听到这惨烈的惨叫声后,匆忙跑了出来。
戟颂敏锐地回身看去,只见一脸惶恐的许宁正站在那里。
许宁被眼前这血腥恐怖的场景吓得惊慌失措,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眼神中满是恐惧与无助,死死地盯着戟颂。
“你要杀了我吗?”许宁眼瞧着戟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心惊胆战地问道。
“我不会杀你,但如果你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话……”戟颂看着许宁,又看了一眼屋内不断呻吟着他名字的女人,缓缓说道,“我只是为袁百新感到不值而已……她的性命,不应当送到你的手上。”
话说完之后,戟颂转身向身后走去。
看着戟颂离开的背影,许宁脱力地跪在地上。
“那你的性命又是谁给你的!”许宁跪在地上,盯着戟颂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蓄满不甘的热泪大声喊道,“……你难道要守着已经死去的人!过一辈子吗!”
戟颂向前走着。
身后许宁的声音逐渐消散在风中。
深夜的城中大多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些酒馆还没有关门。
戟颂在酒馆的门前驻足良久,继续向前走去。
出了城,外面的不远处便是一片大雾,戟颂继续向大雾中走去,浓浓的白雾逐渐将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
她再次站在河畔。
河里……已经没有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