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那孙木由已同敖湚兮约了要远归成亲,即待八月中秋之时,入得庆峰旧地,在猴母冢前,结作连理。
此事倒是要应古礼,只是少了许多人事,一无高堂乃舅姑,二缺主仪并冰人,兼未筑明台,堪差宾客,果然碍了阵容。只是这两个俱非寻常俗子,亦不深究门道,不过有了仪式,上告天地,下定两心而已。
真君以其为西海贵嫒,本不愿受了委屈,思与贯元诸国众人谋定浩宴,又有敖氏诸长者欲设筵席,广纳群仙,共证名状。怎奈那仙子自来娇蛮,多有主见,彼不欲张扬,便是孙氏及父家亦只得随罢。
敖闰颇愿依女意,也是暗对他两个行径有些谨慎,恐争斗大了,干系于龙族。那孙木由他焉能不究其底细?也是个毁天撞地的主,不定哪日便要惹出大祸,当下未声张,那时也好推说无关,只把女儿收了去,管她全身而退也。
虽言不欲奔告,可那真君毕竟是海外八千国土同奉的尊神,以女娲娘娘的诰命也须给下不小的面子。诸国众生闻天示兆,中有相师达者,觉为警幻婚姻,以为大事,纷纷欲广庆。斯时,这仙子却未推辞,自与孙氏交耳定了,便择吉日受其供养。
只是此前仍要归元自祝,即返所生处,见故乡,拜故亲,昨日敖氏女,今朝孙家妇。
想来却有凄惶,这木由可当是天生地长之物,其实并无乡亲旧处。何以故?彼初生逢弃,虽指猴为母,不过以养育故,非生身者也。
又其偶落深山间,为猿所救,究从何来,实则不明。此事蚁垤未述,贾生忘究,刘氏不考,再无根源矣。
不过孙木由心下非妖、非魔、非仙、非神、非菩萨,多存人事,仍愿求诸俗礼,故虽是虚乡、虚亲、虚冢,依旧尽了事。
敖氏心存大计,未拘小节,以警幻真君自有浩威德,日后但图盛事,不可小觑,再有一脉深情在心,半缕知音于怀,即就随他而去。
却说这厢商定已了,自驾祥云来得旧地梅阳,远远眺望,晚霞赤腻,大日渐黑。只是他两个就着明亮,张了锐目,广搜于群峰之间,却不见荒刹旧冢。乃知岁月多去,草木疯窜,早没累累黄土之下也。
木由降了飞彩,一时怔在原处,虽有万千悲戚,终以神灵故,毋肯轻落泪珠。郁结在胸激荡,久久不出片言,仙子在旁欲问乃止。
不知过了几时,其忽回问女:“抑或天不欲我成亲?长在他乡,苟一归此,全不复在。若是凡夫,未曾为天下建功,后乡无神庇佑则罢;我等前安鲲鹏之难,后定栾叶之灾,盖是地山君,缘何不惠我?”
敖湚兮问:“不如拘出询之?”
孙氏默然,女修却会其意,自将巨檑大震,山神、土地霎时弗能安住,匆忙遁而出迎,满口只道恕罪。
木由怒目,即斥喝:“缘何我母之陵,尔等不以看护,终至湮灭,难觅旧踪?便是吾师相见之所,亦隐于溪谷,乌然消弭耶?”
二只惶恐,相视而言:“真君容禀,盖此二人虽是孙木由之故,却非真君之亲也!上仙旧在人境,便以人喻。言有一女,论人伦之礼,应拜父母;一日入得宫门,为天子之妇,则凡为父母所拜也。”
男人闻言,心下已知其间所论,如今这警幻之位为女娲敕封,比之天庭文武,又在海外自在,乃是手段在身,威权在手,又不逢上官约束,实非区区猴母、怪道可比。那亲生的见了天地之母,尚须下跪,这非亲的岂能得庇护?
他此时虽接受不得,终无法责二小神,只暗暗叹息,怨这规则空诞。
敖湚兮视其失落,徐徐导之:“如今天地,多有不平,你我相结,本就为此,缘何懊恼?我有一则公案,正是有关猴子的,说与尔听如何?”
木由见她欲讲,便许道来一闻。龙女乃曰:“昔逐鹿大会,有海外擂客,名但尼,数战皆败,几至汰退。观者以其为猿猴出身,待其登台,投甘蕉相讥。人以为彼将怒,或无能,孰料其坦然拾起,悠悠啖之,立勇斗狠,终取大胜。”
孙氏如今早非昔日混沌浪子,敖湚兮所言深意,他岂不晓?只道是这般天地虽不完满,仍是抱残追好,守缺向丰。
当下,有风悄然拂面,已入晴夜,玉蟾如盘,万星祥密,洒光于谷。他二人屏退旁士,即着定盛装,就在山心寻一处,望月而祷,正是:
士缨皂冠,服诸青袍,杂他方之仪,融我域之礼,合和专为真情意;
女荣金钿,缀作丹裙,摄龙象以征,显人容以祝,结交定当好功勋。
这里神姝本就是古佛尊脉,自有威德,遂就为证,见其盟誓。士女作礼而祝道:“鸿蒙以降,姻合为尚。但作婚娶,为延法脉。我盟以告,二因情合。共进成败,无有克奔。毁弃背转,筋骨剔剥!”
只因是夜满月如盘,大若天轮,皎摄万千,光覆无边。却待誓愿已毕,忽朗照愈显,灿星倏隐,黑空蒙白,一时间满月顿作白日,夜虽未央,昼已至矣。
两位殊异,未解其涵,只是人惯以光明为吉,皂暗为凶,今婚誓才已,夜光大盛,朗日高悬,四野无隐,天地粲然,岂非大吉?二者遂生喜悦。
敖湚兮悦然言:“君知天地否,天居上,地伏下,默然无语,万载不变,然天地非无情也。今你我合和,神灵未出,而天地转色,暗夜倾于白昼,好也。”
木由虽有讶异,却不明如何便是“好也”。龙女又述:“昔者,人生于野,日出能见万物,兴作诸业;日落双目晦空,止事停息,恐有隐祸。故今以光明为吉,晦暗为凶。你我本在夜中,因婚定而天予明辉,此非大好乎?”
孙氏闻之,亦觉有理,却念世事如白驹过隙,心有凄惶,暗道:故亲不见,旧迹全匿,果真好么?即起心动念,要使出拿千山,缩万仞的通巅本事,自提了这里山峰,携往海外而去。
他本欲如此,怎奈似动了天地的什么根系,倏忽间震崩之下,露出一个魔头,赤发蓝面,口牙外翻,四目各燃火炬,六耳倒插棱锥,身如巨象,踏地声壮,后窍弯折着一条巨蟒状的长尾,手舞足蹈之间,变出一副器刃。
你道此巨兵是何模样?却不过是一条箬竹,形虽如此,世间并无恁般大者,一下扫去,管教山断云裂,河止地焦。
那怪嘶吼前行,抱住丘峰,欲阻木由搬山。孙氏也不迁就,即以巨檑相抗,缠斗起来。敖湚兮本欲掣兵助之,只是这平凡山水,若有如此大妖沉眠,怎能毫无征兆?个中定有蹊跷。不过虽如此作疑,夫君有事,勿可迁延,亦驰奔相斗。
眼见着一根百来丈竹,呀拉拉作吼,与那一檑一剑,撞了数十合,纠缠不清。忽而那敖氏屡屡失神,每觉夫君在右,而怪偏在是处,剑锋到此,难免要向孙氏而去,莫非此物有瞬转身形的本事不成?
木由亦察内间异变,瞧准一个空当,嗅其风气,却无半分邪性,只道八分熟悉,好似孩提时多有相遇,就是难记起是谁。
正有诧然,那物一声吃痛,即是要害处中了仙子一剑,暴怒一劈,稍刺掠过龙女之目,但觉双睛作痛,刹那退却,口呼:
“速速诛之,莫再逡巡!”
木由遂以巨力,自上而坠,直击怪物脑门,顿时崩裂,倒地不起。未多时,这庞然大物骤缩,终化无形。此刻半空有风,气息尚温。
孙氏终撼山而去,当下已知那怪物根源,只是心头一颤,那声“娘”字终未出口。
彼其散却消逝,高岳如旧,大阳渐晦,白光精聚于核,四野明媚消脱,归于暗晦,日转为月,又是中秋也。
不过月轮虽满,忽逢穹苍有变,无端风至,叆叇偏重,那皎皎月华,水影不得如镜,波澜浮皱,形散扭曲,渐而裂作激波,便有涟漪催动,淅淅沥沥,嘈嘈切切,不复晴空,雨势倾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