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馜儿,要不你先休息吧。”
“不要!”姬馜紧紧地抱住宋坤,语气很坚决。
“那我,也要休息吧?”
“好,好吧。”姬馜不舍的离去,她是真的害怕。
害怕夫君就这样,一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了。
好在,第二天宋坤的精神还算可以,甚至与很多人说了话。
尽管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却没有一个人皱眉。
这种类似臭鸡蛋的气味,不是体臭或是大小便失禁残留的,也无关被褥没有及时更换,而是死气。
因为老人的身体新陈代谢功能降至冰点,特别是皮肤的排毒能力。
民间有种说法:“老人味越重,距离死亡就越近”。
时间来到九月的第十二天,宋坤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开始嗜睡,一睡就是十六个小时。
接下来,就是吞咽困难,再难吃下食物。
“政哥儿,二兄他还在睡吗?”
“嗯。”嬴政亲眼见证宋坤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就连呼吸力度都变弱了。
先前听到的声音,就像喉咙里咳痰的嘎嘎声。
现在连那种嘈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喘息。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阳光穿透云层,将密密麻麻的云层染成了红霞。
今日的日出,比往常要晚一些。
尽管嬴政已经在伊吾住了两个月,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在咸阳,一到日出(5点)就可以看到太阳升起来了,可是北疆普遍要晚上半个时辰。
轮到嬴政接班了,他发现被褥略微滑落,于是主动上掩。
一不小心,他触碰到宋坤的手背,一股强烈的冰凉冲破他的肌肤,让他瞬间充斥着不安。
很明显,宋坤的体内已经无法正常进行血液循环了。
“???”
嬴政连忙掀开整张被褥,查看着宋坤的身体状况。
他发现,除了指甲毫无血色之外,还有各个关节处变得肿胀。
肿胀处按下去,许久都没有复原。
这是因为临终者的肾脏功能早已渐渐停止运作,导致体液积压排不出去,从而堆积在血液末梢。
还有,宋坤的抬头纹、脸上皱纹,以及唇纹甚至掌纹都消失了,变得平整。
说明他的身体已经不能神经控制了。
“宋兄!宋兄!宋兄!”
嬴政心里突然升起不妙,这些身体变化,与先前大父驾崩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这时,独孤华刚好打着哈欠过来接班。
他照常的帮王父更换衣物,擦拭身子。
突然惊呼:“咦?为何王父的脖颈会出了那么多汗?”
“???”嬴政定睛一看,果真如此,可是他们都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
宋坤睁开双眸,他眼里的瞳孔,可以明显的看出来淡掉许多。
“政哥,我,我想出去看日出。”
“哦,哦,好。”嬴政和独孤华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是没事的,纯粹属于自己吓自己。
两人合力,将宋坤背到院子里。
“让我来背吧。”嬴政主动担负起责任。
独孤华默了默,没有再劝,过去一个月里,王父几乎天天都要出去晒太阳,或许是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今天也不例外。
几乎每一次背负,都是由始皇帝来做的。
始皇帝已经49岁,独孤华一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想主动承担,都被拒绝了。
“宋兄,朕小时候经常坐在你的背篓里,上山下河,如今你老了,轮到朕来背你吧。”
宋坤见嬴政如此执着,便默许了他的行为。
那股头骨的冰凉,再次涌上来,让嬴政不由自主的身子一颤。
他感觉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不过是区区五十步,怎么就走了那么久呢?
独孤华将摇椅拉过来,小心翼翼的扶住,缓缓放下王父。
宋坤耸拉着眼睛,远远盯着东方的红日。
“真好看。”他忍不住发出感慨。
可是,再美的风景,终有告别之时。
独孤华轻轻摇晃着摇椅,嬴政则是随手找了个小凳子,坐在宋坤的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三人都没有说话,心有默契的静静欣赏日出。
......
突然,宋坤的呼吸节奏变得不正常起来。
他微微张着嘴,轻微迟缓的微弱呻吟,每一次起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嬴政第一时间发现异状,他瞬间乱了手脚,不知所措。
“宋兄?”
独孤华也慌了神,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愣了两秒,随后立即跑出去呼唤御医。
然而,等他带着御医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嬴政猛地站起身。
嬴政的眼睑抬了一下,双唇颤抖,歪着头呼吸急促,他低头望去,唯独不敢去看宋坤的遗体。
他仰起头,使劲的抓了抓头发,假装镇定的往前走去。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理崩溃。
嬴政抓起刚才的小凳子,漫无目的的走着,他想要远离,又不想离开。
一步三回头的,想说点什么,却无从开口。
他将小凳子放下,刚弯腰坐下,没找对落脚点,直接往后摔去。
院子里的侍卫连忙上前搀扶,嬴政伸出手,语无伦次的说着:“朕没事,朕没事,朕没事......”
他甚至还将地面上的小凳子扶稳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
另一边,御医见到宋坤这副模样,叹了一口气。
人都死了,你才找我们过来?
不过,他们还是上前探了探,最后才摇摇头。
独孤华眼里的光彩一刹那消失了,他瘫软在地上。
......
【秋,九月丁卯,腾瑞单于崩于伊吾星月殿。】——《史记·腾瑞单于本纪》
自从小阏氏挛鞮依去世后,腾瑞单于就将此处改名为星月殿,一直居住在此。
伊吾王宫,回荡着三道洪亮的钟声。
星月殿的院子里,很快就聚集了人。
姒离用力的拨开人群,她哭花了妆容,跑到二兄遗体面前,扑上去嚎啕大哭。
姬馜则是缓缓地走进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一脸的呆滞。
她在这一刻如同行尸走肉,因为她从此弄丢了最爱的人,也是最爱她的人。
独孤华、独孤夏、宋言念、文茵姒、蓁姒,腾瑞单于的五个王子和居次,跪在遗体面前,三叩九拜。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他们的伴侣,子孙后代。
站在院子外面的独孤兀剌黑等人,纷纷将冠帽脱下,放置胸前,低头含泪默哀。
嬴政一直坐在旁边,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两只手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放置。
他粗重的呼吸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双眼一直在眨。
见到众人拗哭的神态,嬴政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才显得合宜。
一缕暖和的朝阳,倾泻而下,照耀在他的身上。
他背后的影子,与宋兄的影子,在此刻合二为一,恰如当年。只不过先前的影子是一大一小,如今是一坐一躺。
此时此刻,草原的太阳,升起了。
此时此刻,草原的太阳,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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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坤大吸一口气,他感觉到身子无比的舒畅。
他坐直身子,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
等等,我不是已经失去知觉了吗?
难道?
宋坤低头一看,发现另一个自己,还躺在摇椅上,只是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头无力的歪到左侧。
他顿时愣在原地,亲眼见到嬴政的摔倒,他跑过去想要扶住,却发现对方的身体,穿过了自己的手。
“原来,我死了啊?”宋坤凄然一笑。
还是走到了结局。
他站在嬴政的面前,笑着说:“政哥,我走之后,你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接着,宋坤扭头见到了失魂落魄的姬馜,走过去低头注视。
可是她,径直的穿过了他的身体。
“馜儿,这一世,你辛苦了。”
故事的开头:我不会让你输的!
故事的结尾:抱歉,你辛苦了。
然而,宋坤说的话,在场无一人听得到。
谁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唉——”宋坤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黯然的往前走去。
最后,他再看一眼。
突然,彪哥跑到他的跟前,摇晃着毛绒绒的尾巴。
“啾啾啾。”
宋坤摇摇头,给了它一个眼神。
彪哥似乎会意,它立即跳上主人的遗体趴着。
一股热流,凭空传递过来。
宋坤神色一滞,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上辈子死的时候,他记忆犹新。
看来,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说不定,这里的每一个故人,都有机会在未来的某时某刻,再次重逢!
......
原本还是太阳高照,没想到七天后,伊吾居然下起了雪。
嬴政不由得回忆起宋兄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九月,怎么可能会下起鹅毛大雪呢?”
看来真灵验了。
西域,九月是有几率会下雪的。
按照腾瑞单于的遗愿,他的棺椁被放置在长生天广场他的雕像下。
为了防止民众做出过激行为,棺椁附近围着一圈侍卫。
勍朝子民一个接一个的过来拜祭,寄托哀思。
他们整齐有序的,排着队献花。
听闻腾瑞单于生前喜欢萨日朗花,广场上,开满了红色的萨日朗。
灰蒙蒙的天,下着小雪,将整片天地都染成了雪白。
这是腾瑞单于生前最喜爱的颜色。
不是天气太冷,而是眼泪模糊了双眼。
“伟大的腾瑞单于说了,不能哭,泪水会凝结成冰的。”
长生天广场,气氛压抑又悲伤,庄重又肃穆,每一个人都没有大哭大闹,而是平静的将哀思赠送,九十度鞠躬后转身离场。
只是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的,眼里充满了浓郁的不舍。
真正的感恩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强装着挤出几滴眼泪,更不是高举双手极力表现出夸张姿态。
勍人把腾瑞单于的恩情,深埋在心里。
嬴政站在高台上,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
说实话,他很羡慕,能拥有这么一群爱戴的民众,宋兄死而无憾了。
“也不知道,朕驾崩之后,会不会也是如此光景?”
嬴政没有信心。
......
公元前210年,十月甲辰。
今日,寒风凛冽,大雪纷飞,路上的人纷纷裹紧了衣物。
不少勍人伸长了脖子,他们在翘首以盼。
道路两旁,站满了人,从伊吾王宫一路延续到单于墓“北天宫”。
这段距离足足有六十里路,令人震撼的是,勍人自发的前来送别。
即使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他们丝毫不惧。
有许多不在伊吾的民众,千里迢迢只为送腾瑞单于最后一程。
甚至有许多秦人,他们也来了。
这些秦人大都是秦勍边境的黔首,他们曾经受过腾瑞单于的恩惠。
因为勍朝的存在,两国贸易频繁,原本只是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渐渐发展成为规模壮大的城邑。
还有勍朝的联姻优惠,凡是秦勍联姻者,无论男女,无论属地,每人都能获得一份丰厚的奖赏。
结婚就能致富,放在后世,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当不远处,一辆雪白的六马御车缓缓驶来,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六马御车站着阿斯那单于,他神色悲戚。
在其身后,有一辆更加豪华宏伟的灵车,上面装载着腾瑞单于的棺椁。
“啊,伟大的腾瑞单于呀,你怎么就走了呢?”
到了这个时候,民众们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念,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信守诺言,忘记了与腾瑞单于的约定。
人,是感性的,谁对我好,不管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都会记得。
腾瑞单于改变了大多数勍人的命运,如果谁不心存感恩,才是不正常的思想。
可怜天公不作美,漫天风雪送一人。
“始皇帝,到这里就别送了,前方道路崎岖,艰难险阻。”
独孤华这样说道,嬴政抬头望了眼,无奈的点点头。
由于“北天宫”建设在海拔3000米的高山上,尽管陡峭的山坡上,已经铺设了小路,但是天气恶劣,真不好走。
主要是担心始皇帝的龙体之躯,受到伤害。
无论嬴政如何回复,独孤华都不会让他上去的。
而且,他自己也上不去。
当“北天宫”的石门,缓缓地关闭后,再开启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或许,要等到大阏氏离开那天吧。
然后就会永久关闭,从此淹没在茫茫雪海之中。
直至,再也无人记得,此处曾经埋葬过,一个伟大的君主。
......
【后补——】
腾瑞单于陵墓石门关闭的时候,恰逢日中,这时候,雪,悄无声息的停了。
黄昏之后——
雪后放晴的天空看起来更加明亮,太阳缓缓下落,犹如绽放的火红萨日朗。
天山山脉在晚霞的映照下,轮廓尤为清晰,仿佛一幅美丽的画卷,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
嬴政站在山下许久,眺望着远方,那里似乎埋葬着他的宋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宋兄再相见。”
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
嬴政眼睛闪烁,在太子扶苏的搀扶下,转身离开。
在勍朝的两个月里,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总觉得不太真实。
或许在他的心里,宋兄从未离开过。
嬴政回去了,启程咸阳。
不止是他,还有宋坤的亲人们,他们重新恢复了正常生活。
因为宋坤觉得古代的守孝制度过于逆天,所以他在勍朝取消了这个习俗。
人死不能复生,哪怕死后再如何尽孝,能让亲人复活吗?
守孝,只会束缚活人的正常生活,让亲人被悲伤埋没。
于是宋坤提出丧葬仪式,一切简化。
不仅仅是简化了丧葬流程,还包括他的陵墓。
“北天宫”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小部分雕像、陶俑,以及他的随身物品,例如年轻时征战的甲胄和武器,就剩下两张石棺了。
陪葬品的价值,甚至连秦朝一个土地主的都不如。
腾瑞单于说过:“拿这么多金银财宝去筹备随葬品,人都死了,能带走吗?还不如发钱给民众们。”
他还是那个心系百姓的单于啊,让人泪目。
阿斯纳单于回去之后,宣布大赦七日,旗帜下降半杆。
大赦,并不是为了庆祝,而是尊崇腾瑞单于的遗愿,宽恕罪民。
如果你问我,腾瑞单于为何伟大?无需多言。
请你不要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感受。
宋坤,终究是在两千二百多年前,建立了一个,他所追求的大同社会。
......
生活还在继续,历经半月后,嬴政回到了咸阳。
姒离暂时留在伊吾,没有随车队归秦。
或许她需要时间走出来,又或许她想陪伴刚丧夫之痛的二嫂。
嬴政坐在偏殿里,望着桌面出了神。
往事如同飘扬在空中的泡沫,在他的眼前流转,到最后一一破碎。
他不由自主的走到书架上,这里摆放着他与宋兄这么多年来,联络的书信。
嬴政拿起摆放在第一行第一列的一块小木牌,上面的字迹并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渐渐黯淡。
依旧清晰可见,因为都是宋坤一笔一划认真用刀笔刻下的。 嬴政现在才了解到,宋兄当年为何不用毛笔沾墨书写,原来是......
这是宋兄当年被迫北上逃亡,消失了两三年后,两人第一次联络。
也正是因为这块木牌,嬴政才确定宋兄现在很安全,而且还当上了匈奴部落的小首领。
放在当时来看,匈奴部落只有十三人,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了。
这些事情,嬴政都是记得的,当初那个传递信息的四方神台尾火虎,一一与他交代过。
当初,他有种想法。
“宋兄,要不你别玩了,我接引你归秦,到时候吾为秦王,汝为相邦,我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做出一番功绩。”
不过,嬴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话。
在他看来,残酷的现实自然会让宋兄知难而退的。
要想建立一个新政权,何其艰难?
当年秦国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代先君余烈,才能有如今的壮大?
嬴政没有直接打击宋兄的自信心,他派遣蒙武率领五十万大军北上,如果能帮忙就尽量去帮。
如果匈奴最终起义失败,务必要保护宋兄的安全。
可是,谁也没看好的一件事,却奇迹般的成功了。
后来的信件往来中,宋坤从未向嬴政诉过苦,而是分享着喜讯。
报喜不报忧,一直以来都是两人联络信件的主要内容。
嬴政也是后面才知道,原来匈奴发展壮大的过程,是多么坎坷曲折。
有好几次,宋坤都差点死在了沙场上。
用“九死一生”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此之前,嬴政一直想不明白,宋兄为何要如此拼命,他明明可以稳居后方的,当一个指点江山的君主。
直到亲眼见到勍人不远万里的,六十里路哀送的震撼场景。
触目惊心,久久不能忘怀。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是宋坤,给嬴政上的,最后一堂课。
【身体力行,爱民如子】
身为君主,你对民众好,民众就会牢记你的好。
......
嬴政陷入了沉思,他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
从十三岁登基称王以来,秦朝对外发动战争一直未曾停息过。
直到一年前,李信带着西征大军,凯旋归来的时候,才算暂时结束。
整整三十六年啊,还未包括大秦历代先君的数据。
虽然秦朝拥有军功爵制这个晋升渠道,然而,大部分黔首其实只想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秦朝疆域再大,对于普通黔首而言,有什么区别吗?家里能有余粮吗?生活会更好吗?
好像并没有。
反观勍朝,在统一北疆的东胡、月氏和西域之后,有很长一段休战期,长达十八年。
在这段时间里,勍朝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并且,嬴政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勍朝王庭并非没有扩张,而是将武器装备给到群众,让他们去为国家开疆扩土。
如此一来,发动战争的主观能动性在此刻具象化。
不愿意打仗的百姓,就在家安心养畜耕田,想要通过战争翻身的百姓,就去王庭购买武器装备,靠自己努力争取到更好的生活。
两种人群都有兼顾到,不可谓不高明。
但是,嬴政知道,此举在秦朝是行不通的。
因为中原苦奴隶制许久,才转换成封建社会,黔首对始皇帝的信任度,还不够。
嬴政对民间黔首,也缺乏信任。
反观勍朝,这是无法复刻的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