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自认为和他还没熟稔到这个地步,说不用,“不劳殿下,臣自己回去就行。”
“我也要回王府,况且,没有让你一个人回去的道理。”
他撩袍跨出门槛,在廊下站住脚等她出来。
常念没办法,只能两手各握着一枚鸡蛋跟了出来。
经过来时的门禁,左右站班的太监呵腰问候,常念点点头。
江望果然拿着她的手牌出宫了,大概是替她搬救兵去了。
善宁宫位于皇城的西南部,两人出了内左门,沿着宫城夹道往北走,路上经过一座又一座的石亭子,光亮相接,勾连成一条起起伏伏的金色光带。
李长嬴的侧脸沐浴在黄色的光晕里,五官显得更加柔和。
“顾大人,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吗?”
常念虽然也好奇,但却没主动问出口,“若是有心,自然什么都能查得到。”
李长嬴笑了笑,像老父说起儿女幼时的趣事。
“说起来还和四弟有关,四弟小时候爱作弄人,其实他人不坏,不过是脑子太活络。那次他抓了虫儿往你脖子里塞,你当时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怕,可是等没了人,你自己躲到国子监附近的那个荒园子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她一眼,“我就在殿里,你大概是吓坏了,也是,女孩子哪有不怕虫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总使,唯一怕的,就是虫。
油葫芦那么长的须须,全身油光锃亮,背板上还有黑斑,那些好斗的宗室子弟四处寻摸,还放到瓮里宝贝疙瘩似的喂着,常念看见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仅是油葫芦,所有会爬的活物她都怕。
那时候济王把虫从背后塞进去,她怕得头皮几乎要撕裂,强忍着恐惧瞪了济王一眼,匆匆离开,走远了才一路尖叫着跑进了那个荒园子。
她让段青守在门口,自己进去把衣服脱得只剩了小衣。
段青扒着门缝悄声问她,“找到了吗?”
济王把虫放进去的时候,那虫子还在她肉上咬了一口,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那虫儿蠕动的恶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还没有!”
段青嘀咕,“别是跑裤裆里了吧?”
她咬了咬牙,连裤子都脱了,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个遍,冻得直吸溜鼻涕。
最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被济王骗了!
她咬牙切齿地咒骂一通,急吼吼地穿上衣服就出去了。
没想到那时候殿里竟然有人!
常念面红耳赤,“你,你为什么在那里!知道我进去你为什么不吭声!”
他停住脚步,一脸愧怍地看她,“我平时不愿意回善宁宫的时候常去那里,那天你进去之前我已经先到了,我怕吓到你,索性就没敢吭声。”
宫里总有一两处禁忌地,那个园子据说是过去处理枉死的宫人的地方。
学堂里再 胆大的人,也不敢乱往里头乱闯,怕撞了邪祟。
李长嬴虽比常念长几岁,那时候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常念不知道他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
她叹口气,“算了,如今计较也晚了,还请殿下记得今天和微臣的约定。”
见她没生气,他松了口气,“你放心,我自然会遵守。”
其实他当时受到的惊吓远比她更多。
看着她气急败坏地走了,他从槛窗上溜到地上,蹲在地上缓了很久才敢出去。
这之后,他才开始处处留意她。
从国子监结业后已经不能再天天见到她,不过还好她入朝做了官,偶尔还是能见面。
老国公谢世时,他去国公府吊唁,她满眼血丝,却仍旧周全的应付各个官员,看见他后躬身朝他行礼,“多谢殿下垂询”。
他让免礼,千言万语只能淡淡汇成一句,“顾大人,多保重。”
这么多年下来,远远观察她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看她入清戎司,雷厉风行地铲除异己做了总指挥使,在朝中霸揽弄权,成了父皇的左膀右臂,如此意气风发,让人畏惧又让人钦佩。
她果真和别人不一样。
她不是柔旖的菟丝,她是峰顶上独立的凌霄,让人看过一眼,便刻骨铭心。
他站在她面前,久久没有说话。
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得这样近过。
可这份意外的亲密,却是用她最不愿意提及的秘密,威胁得来的。
他凝目看了她一眼,很快转过身。
“顾大人,小心脚下。”
出了神武门,常念仍坐车,他策马伴在车外。
轿帘放下,她磕破鸡蛋剥了皮,捧着那枚温温软软的白煮蛋在脸上滚起来。
其实蕙贵妃下手不重,一个吐了血的妃子,再恨也不过是徒劳挣扎。
要说被人赏了一巴掌还能心平气和,那她指挥使的恶名就白担了,但她知道不能只图眼前痛快,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风掀起幔帘一角,马上那瘦长的身形一闪,随即又隐去了。
常念紧紧握住手中的鸡蛋,身家性命握在别人手里,怎么能叫她安心。
皇上宠爱蕙贵妃,对纯王爱屋及乌,若她与纯王结盟,那两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再不用担心她的秘密泄露。
可如今朝中上下,拥护济王者众多,和济王结盟,显然胜算更大。
她缓缓靠向车围,前路还未明,到底花落谁家,再等等,再等等也无妨。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到衙门口,她俯身掀帘,突然听见江望惊喜的叫声。
“主子,顾大人回来啦!”
李洵舟一只脚正踩在马蹬上,听见喊声急忙拧过身子,看见两人明显愣了一下。
他丢开缰绳,叫了声三哥,“你怎么来了?”
李长嬴翻身下马,“出宫时碰上顾大人,顺路,所以一道回来了,四弟怎么也在这里?”
济王轻飘飘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常念,“顾大人今儿去枢密院送公文,不提防在衙门外摔了跤,白天说好了送顾大人去疤的膏药,怕顾大人说本王言而无信,索性就亲自送了过来。”
说着笑着抬手,一副大包大揽的主人做派,“三哥也进来坐会儿。”
李长嬴说不了,侧身朝常念和善一笑,“府里还有事,顾大人和四弟先忙,我先告辞。”
常念还没来得及张嘴,济王便开口道:“既如此,就不留三哥了,三哥慢走。”
李长嬴翻身上马,济王和常念两人站在台阶下目送。
夜晚的长街显得格外宽绰,没有行人,仿若空城般静悄悄的。
疾驰了一段路,李长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他朝来路回望。
黑暗的长街上,只有清戎司衙门的门楼上燃着灯笼,有两个人影笼罩在那片温暖的光亮下,似乎在对话。
不过一刻,两人转身进了门,便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