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辇凤珍的话刚一说完,李俊就变了脸色。
镇北营小将见主帅有了怒色,雷子把手中茶杯往地上一摔:“好胆!”
白展瑞拍案而起,大喝一声:“岂有此理!”
遥辇楷落不甘示弱,站起来指着对面二人喊道:“看谁敢动我阿姐!”
遥辇凤珍不但没有收敛,反而上前一步,丝毫不顾及此刻的李俊脸色铁青,盯着李俊继续逼问道:“李将军,小女子说错话了吗?唐人难道如今都是这般模样,只要不合你们的心意,对我们契丹人就要喊打喊杀了吗?”
场中局势似是一触即发,李怀秀不动如山,一言不发地看着李俊。
此时大帐之中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俊身上。
李怀秀和遥辇姐弟明白,现如今的遥辇部,早已无力继续西行,更何况根据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那回鹘人的牧场,未必是遥辇族人理想的归宿。
遥辇部不想归顺安禄山,遥辇部不想把部族的未来绑到安禄山身上,族人更不想背叛天可汗、背叛大唐,契丹人更不愿沦为安禄山的仆从,随安禄山起兵,用族人的性命给安禄山开道,杀向大唐。
无奈之下,遥辇部选择背井离乡,遥辇部选择替契丹人远离故土,替所有契丹部族,寻一条走出困境的路。
无家可归的遥辇族人,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这冰天雪地的朔方塞外。而眼前的这片土地,或许是可以让遥辇族人栖身的唯一希望。
可是,朔方军刚和草原部族打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打仗,部落族人提到“朔方”二字,就心生了畏惧和厌恶。可是这一路走来,遥辇人遇到的所有草原部落,都在赞美朔方丰州的李少将军。这些部落甚至连李少将军的面都没见过,就敢拍着胸脯对苍天发誓,说李少将军宽厚仁义,说他愿意接纳草原人,更愿意帮助草原人。
族人们日日听到李少将军的善举,对前往朔方的西南之行,升起了一丝丝的希望。
可还没等他们抵达朔方,就传来了噩耗,族人的前锋大营,已于前几日被李少将军攻破。部落族人感觉天都塌了下来,族人们一个个心灰意冷,甚至很多人都心生悔意,说还不如把命运交给安禄山算了。
李怀秀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要来会一会这个李少将军。
他在暗中观察了镇北营多日,打心底里觉得,李少将军治军如此,其为人应该不会是个混不吝。
李怀秀这几日很是发愁,不知该如何与李俊接触,尺度万一拿捏不准,兴许就会与镇北营刀兵相向。女儿凤珍提议,何不与李俊书信往来一番,或许可以化解敌意,为可能的见面创造个机会。
李怀秀深以为然。
经过三天的书信往来,李俊向他们发出邀请,并隐晦的在回信中告诉他们,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经过连日来的了解,李怀秀向族人表示,他愿意赌上自己的名誉和地位,选择与李俊接触,创造一切可以和平相处的机会,要为遥辇人争取一线生机。
可是,李怀秀必须要摸清楚李俊的心意,毕竟人人都说,安禄山与安思顺可能是同族的堂兄弟。在安禄山名下迈不过去的坎,在安思顺的治下,或许也将是一个渡不过去的劫。
李怀秀赌李俊不会与遥辇人翻脸,即便是前番刚发生了小冲突。但是以他的观察,无论是李俊的实力还是行事作风,他认定李俊不会主动向整个遥辇部发难。
凤珍要和李俊说的话,他全都知道,这是他父女二人提前就已经商量好的。
李怀秀不想在不清不楚之中,在朔方军的地界内,不清不楚地耗下去。
待耗到来年春天,朔方军随时可以大举驰援镇北营。遥辇人就算趁着大雪封山把镇北营屠灭,趁着大雪封山把阴山北地拿下,可这有什么意义?
契丹人需要的是可以放牧的草场,契丹牛羊需要的是春天的水源与夏季的青草,契丹人唯独不需要冰雪覆盖的茫茫雪原。
李怀秀要清清楚楚地问清李俊的心意和立场,凭他李怀秀的见识与资历,他笃定李俊可以替安思顺做遥辇人的主。因为在他的北方家乡,在他的遥辇部,他李怀秀,他遥辇俎里,何尝不是另一个统帅一方的安思顺?他相信自己的对李俊和安思顺的判断!
李俊这一关,必须要闯!
能闯过李俊这一关的人,有且只有契丹人最通晓汉文化的才女、遥辇部最美丽的公主、他遥辇俎里的掌上明珠——遥辇凤珍!
李怀秀如今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心如止水。他的心思很坚定,就是要让凤珍放手一搏!
镇北营小将注视着李俊,只待李俊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将契丹人绳之以法!
李俊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的眼神不再逃避眼前的女子,转而坚定地看向遥辇凤珍。
二人四目相对。
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希冀与迷茫,看到了豁达与哀伤,看到了生存与死亡。
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奈化为怜惜,看到了同情化为力量,看到了惊诧化为赞赏。
李俊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轻轻说了一句:“不可无礼。”
雷子和白展瑞当即便乖乖坐了下去,遥辇楷落也放心回到了座位上。只剩凤珍姑娘,还是一脸坚定地与李俊对视。
李俊苦笑一声:“姑娘还真是看得起我一个小小的校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当着我的面讲。”
李怀秀闻言,默默松了口气:成功一半了!
遥辇凤珍的坚强仿佛已全部耗尽,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姑娘努力挤出一个看似灿烂却又哀愁的笑容,哽咽着对李俊问道:“李将军,遥辇人不想背叛大唐。如果朔方真的是大唐的朔方,恳请将军看在遥辇人心向大唐的份上,给遥辇人一个容身的地方,好吗?”
遥辇楷落见生来骄傲的姐姐,此刻对李俊竟如此之卑微,心头的怒火又压不住了,再一次站起身:“阿姐……”
李怀秀训斥道:“不得无礼,还不坐下!”
遥辇楷落愤而落座,把头扭到一边,再不看李俊和他阿姐一眼。
李俊下意识伸手,想替姑娘擦去眼泪。忽觉不妥,硬生生把手收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姑娘坐下说话,咱们大家有话都好好说,切莫再喊打喊杀。安大帅对朝廷向来忠贞不二,遥辇部有什么苦楚和困难,还请姑娘但讲无妨。但凡在下力所能及,能帮上遥辇部的地方,在下一定尽全力帮。”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妙哉,妙哉!遥辇凤珍演了个梨花带雨,李俊演了个借坡下驴。一切都是点到为止,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聪明的世人想到用三个字来概括此情此景,那就是一句:刚刚好。
李俊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特娘的,总算是摸清了遥辇人的底!
就自己手头这点兵力,自己是什么斤两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遥辇人虽是千里迢迢远道而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生往出凑人手,也不愁把镇北营和武川堡寨给灭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时务就是遥辇人势大,眼前镇北营孤军奋战,双方一旦开战,遥辇人最后会落个什么结局他李俊不知道。但他镇北营和武川堡寨,乃至武川全镇的百姓怎么个死法,他李俊闭上眼都能想象的到。
狗急了都会跳墙,更何况,契丹人可不是吃屎的狗,他们可是草原上吃肉的恶狼!
现在遥辇人这只恶狼,被安禄山这头下山的猛虎逼到了墙角,夹着尾巴阖族退出旧日的牧场,流浪到朔方的地界,摇身一变,成为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向李俊,准确的说,是向手握十万重兵的安思顺乞降。
李俊猜都能猜得到,遥辇人这个季节迁徙,有且只能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西边的回鹘人领地,一个是西南的朔方军地盘。
回鹘人是典型的恶少,除了大唐谁都敢咬上一口。这一点对大唐来说可谓是喜闻乐见,但对其他部族来说,那可就是噩梦了。
就连凶悍的吐蕃人,也不过是和回鹘人打了个有来有往。
他遥辇人也不掂量掂量,你若部族人数太多,待到了回鹘地界,一山不容二虎,回鹘人的卧榻之侧,岂能容契丹人酣睡?可若是遥辇部的力量太过单薄,那同属契丹血脉的述律人的下场,就是遥辇人的前车之鉴。
说契丹人害怕朔方军不假,特别是安思顺才刚刚亲征阿思布部,把整个草原杀了个血流成河。说契丹人不害怕朔方军,那才真的是见了鬼了。
可是李俊敢担保,他赌契丹人不傻,他赌遥辇部不傻。
安思顺为什么会对草原部落打打杀杀?
就算安禄山纵容手下把突厥人逼得狠了,可是阿思布帅部反唐也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你阿思布若不公然起兵反唐,你草原各大部落若不公然联合反唐,唐明皇作为天下万族的天可汗,又怎么会对草原各部挥刀相向?
安思顺屠戮草原太过残暴不假,可是安大帅这一刀砍下去,却也砍出了朔方军的赫赫威名。草原人向来信奉用拳头说话,千年以来草原上唯有实力大者方可为强为尊,朔方军用铁血战力证明了自己的尊荣。
说契丹人和整个草原部落害怕朔方军不假,但或许换个角度来说,他们内心是否对朔方更加向往,亦未可知。
看似遥辇人有两个选择,但其实从他们一出发开始,前路就早已注定了,只有朔方。
李俊深知,不管他遥辇人过去在东北地界上,究竟是恶狼还是猛龙。但只要你进入我朔方的地盘,是龙就要给我盘着,是虎就要给我卧着!
我镇北营虽是孤军,可是你遥辇人又真的敢把朔方军怎么样?
了不起你遥辇人把我镇北营屠了,可等到来年冰雪消融之后,看朔方大军会不会把你遥辇部撕成碎片!看看朔方军最是护犊子的老兵,会不会气到把你遥辇人,一个个生吞活剥了祭奠镇北营!
不然,李俊怎么敢帅军冲杀遥辇人的骑兵前锋大营?
遥辇人来到朔方,从此,骄傲的草原狼,就要化身为忠心的看门犬。
李俊知道,想收服恶狼,只靠和颜悦色地喂骨头是远远不够的,这恶狼随时会转头咬主人一口。
所以,李俊要像收服流浪的恶犬一样,只要你老实乖乖听话,主人自然会喂骨头给你吃。可是你若敢护食,敢冲主人呲牙咧嘴,你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打,往死里打!
但是,收服遥辇人毕竟和收服流浪犬还是不同。活生生的上万人在那里,明晃晃几千上万的大军在那里,李俊只能尽量掌握着分寸,让遥辇人自己先低头。他要打契丹人一巴掌后,再把甜枣给送上。
递梯子这事情也要掌握好分寸。
俗话说斗米养恩、升米养仇,自己若是上赶着跟遥辇人和谈,不端着一点架子,怕是遥辇人难免会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日后难免生了龌龊。
如今这氛围已然烘托到位,遥辇部的大才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己的面,楚楚可怜地哭上了。
他李俊若是再不给契丹人几分薄面,也就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了。
下面,就要来到讨价还价的环节了。李俊要看看,遥辇人能拿出来什么筹码,或者换句话说,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李俊这个时候,怎会被美色迷了心智?
这种时候,李俊就是要待价而沽,一举把遥辇部拿下,一举把遥辇部的人心拿下。
李俊让凤珍坐下说话,但他此刻现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露出一脸的纠结和为难的神色。李俊左看看李怀秀,右看看遥辇凤珍,再看看自己手下的众兄弟,仰天长叹,对李怀秀和遥辇凤珍说道:“兄长,凤珍姑娘,李俊到底能为遥辇部做些什么,不妨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