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夜色萤火,坑坑洼洼的黄土路,折枝断木随意堆积在路边。
邀瑶瞄了一眼面露怨气,闷闷不乐独自走在前面的步忌。
眼尾轻挑,又回眸看了眼身后悠哉闲逛的卢则。
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双手搭在身后,俏皮后撤几步。与卢则同距,用胳膊撞了一下对方。
眼里带着几分戏谑,“他好像要你哄哎。”语调有意拉长,显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笑与好奇。
“哈?”卢则嘴角皱起,不可置信的神情中转瞬即逝一抹诡谲之色。
邀瑶左眉轻挑,转身转了一圈,立在三步前的大石头上。银辉月色下,她微仰起下巴又倏然拉下,脑袋垂下向前伸长,目不转睛瞅着朝自己慢走而来的卢则。
依旧是双手背于身后,“不是吗?啊~小情绪,趣~”
卢则蹙眉,心中叹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八卦。
“我有意中人。”但这一次,卢则却不同前世以往苦守苦憋陶醉于自我深情而是十分干脆利落地坦白了心意。
“哦嚯?”居然有钟情的人?嗯……
“他叫李祈。”
“……改天,我带你去见他。”
这下倒让邀瑶有些不知所措了,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放下,“啊?这……”心口莫名怅然失若。
好奇怪的感觉……
突然想到好几次在步忌脸上也发现了这种表情,好似因为我的出现。原因他单独与卢则处着的时候没有……
邀瑶隐隐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看向步忌的方向,又再看了看跟前的卢则。
“那就这么定了。”
卢则倒是像松了一口气,丝毫没关注到邀瑶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
夏季夜里清爽,小动物也却很躁动,跳来跳去“叽叽哇哇”声不断。
路上,卢则和邀瑶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伯父伯母还好吗?”
邀瑶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
“你……”
“我们以前必然认识罢!你来过我家。”语气有些兴奋和激动,恍若终于猜出一个始终捉摸不透的谜底。
确切的说应当是寻到了迷阵阵眼。
如若将它比作一扇尘封已久的斑驳古老的大门,那么接下来只消狠狠推开,一切答案揭然若晓。
卢则余光中扫到邀瑶眼中闪烁的期冀,选择默认。他的确去过一次。
那一年,人间天色阴沉,万里无风。压抑沉闷要活活憋死每一个人。
龟裂的黄土之上,横七竖八躺着骨瘦如柴的饥民,哀嚎哭喊气若游魂。
卢则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默默把邀瑶的全副白森森、一丝一毫的肉都被剔除个干净的光洁骸骨碎片装进一个盒子里,心灰意冷地它抱回了邀家。
邀父邀母痛哭流涕,悲痛欲绝。邀阳更是气地抄起长枪欲想挑死卢则。
场面一度很混乱愤怒,咒骂,推拉,交替的人影,哭喊。也一度很煽情,眼泪该要流下,以示愧疚、忏悔、痛苦、后怕……
可卢则的心已经麻的不能再麻了,他呆愣站着不动,任由挣脱邀父束缚的邀阳重重出拳,打在半边脸上。
他能清晰感觉到皮肤重重凹进嘴里,半晌不能恢复,正脸直接被打偏,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白皙的脸上残留浅红的拳印,火辣辣的灼烧感不断刺激着神经,嘴角渗出艳红的鲜血。
脑子嗡嗡的,一瞬间或许更早之前他便丧失了所有力气和手段。心底气若游魂地不甘又委屈呐喊:为什么都在怪我?路是你们自己选的,是生是死早有论断。
可最后他也只能用这句:“玩不起就别玩啊。”草草收场。
又想辩解,不是玩!不是玩!不是……
可没人懂他,唯一懂他的李祈早就不要他了。唯二懂他的邀瑶,这蠢鸟却死了。
这他妈的发什么狗屁的善心啊!!!死鸟,你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记得你,还是会死。会死的。
难过、哽咽却又无从发泄。
……
后面的事卢则记不清了。
隐约记得邀家人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卢则没应,隔天夜里就悄悄走掉了。此后的大半年,卢则时不时偷偷地固执地小心眼地帮衬着邀家。
什么屋顶漏水啦、小羊羔走丢啦、下大雨收晒的干货啦等等,他都一声不吭跑去帮忙,又悄悄走掉。
赌气又置气。
邀母看在眼里,“像瑶儿。”
不知是谁先主动,反正最后卢则就像邀家的半个“女儿”一样,漂泊半生的行尸走肉找到了归处。
那天好像是下了一场久违的雨,大暴雨。
卢则去追调皮乱跑的马,好不容易骑到它背上,不料对方压根不肯,冒着大雨疯狂地冲进荆棘林里。
他当时因为某些因素,把法力给封了。因此只能靠人力,自己顺服这只野性的烈马。
不断迎面而来的带着雨水的尖刺稍不留神就狠狠划破了卢则的手臂、脸。
一道道细长的红痕,随着颠簸顺着下滑的雨水渗出鲜血,一点点落下,随风打在衣襟上或是坑坑洼洼的地面。
跑了很久,久到卢则不知雨是否还在下,热血流干与否。
视线逐渐模糊,他终于重重从马背上倒下……
有句话说的好,不作死便不会死。
可卢则就是靠着不断作死来确认自己是否活着,是否能被善待。
不符常理的逻辑与行径,难免会伤害并推开真正爱他的人。
也就是在以为即将结束这荒唐又混乱的一生之际,过往种种走马观花一般闪现在眼前。
卢则突然幡然醒悟——是他亲手推开了李祈,唯一爱他的,那个最爱他的神。
那一刻积压已久的苦闷彻底决堤,泪溅当场,昏死过去。
*
邀母率先发现马圈里少了一只马,想着雨大。明日它总会回来。可在家里坐着总是心神不宁,倏然想到卢则。当即意识到不妙,召全家壮丁出去找。
最后,幸好邀阳发现了那匹走丢的马,由着马引路,才把面色酡红,全身发热昏迷的卢则给驮回来。
——
——
持续的高热,热势亢盛,正邪交争。让卢则昏迷了两天,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已经是晚上了。
他浑身酸痛,喉咙干涩。头昏脑胀地费劲撑起身,发现是在邀家。
一种莫名的羞愧与难堪涌现心头,他着急翻开温热的被褥,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喝声叫停,愣在原处。
“是想死在外头吗?”来的正是邀阳,长的浓眉大眼,还十分高大壮实,语气不太好。
他身后又走出一位眉目与邀瑶很像的女人,是邀母,身边跟着一个小婢,双手提着一个食盒。
听到这话,直接抬手敲了一下邀阳的头,以示警告。
“哎呦。”邀阳敢怒不敢言,摸着头,哼了一声,抬步就走,干脆在外厅候着。其实他心眼不坏,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卢则相处。
邀母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看着卢则,“孩子,饿了吧。”
侍女闻声把食盒内的菜一一取出,摆在桌上。
见卢则警惕地不为所动,邀母温和一笑,取过一碗肉粥。用勺子搅了搅,“大夫说,你刚醒要吃些清淡的。”
一面说,一面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热气,递到卢则嘴边。
卢则受宠若惊,“您……”
“留在这吧。”
“其实以前,邀瑶寄的家书中总提到过你……她常说结识你,是这辈子最为幸运之事……你们都是好孩子。”
卢则意识混沌,中间的话听不大清。
只知道原来他们都有意让自己留下来。
最终漂泊不安的心被稳稳地裹在暖和的老棉被里。
他昂起头不争气地掉下妥协又不屈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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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我就说嘛!”邀瑶机灵的不得了,下巴微挑,黑眸攒着狡黠的光,傲娇又得意。
欢快的声音瞬间把卢则拉回现实。
他敛眸微微一笑,不见喜怒,只是蓝眸内流转着一丝淡淡的平静。
“我跟你说哦,我跋山涉水见一个魂牵梦绕之人。”语气笃定,又带着梦幻意味的美好。
邀瑶笑的灿烂,“那个人就是你!”
此时此刻她早把卢则要带她去见李祈的事,膈应不舒服的感受,抛掷脑后。
欢脱地长臂一伸,一把揽住卢则的肩,开心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