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如烟立于城楼之巅,身影在猎猎风中宛如一尊孤傲的雕像。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她猩红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那战袍之上,斑驳的血迹早已干涸,凝成暗沉的紫黑,在灰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无声诉说着连日厮杀的酷烈。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冷静地扫视着城下那片黑压压、汹涌如潮的敌军。
人头攒动,兵甲森森,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方才那一场小胜,虽短暂地击退了敌人的先锋,稍稍提振了些许低迷的士气,但燕如烟心中明镜似的,这不过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片刻的喘息。
这漫长而残酷的战役,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拉开帷幕。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那是伤口溃烂和尸体开始腐坏的味道,不断刺激着每一个守城将士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城墙根下,一些伤兵蜷缩着,低声呻吟,他们的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更远处,负责分发粮草的角落,稀粥清可见底,士兵们麻木地吞咽着,腹中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的意志。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残破的军营中悄然蔓延。
“将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燕如烟沉冷的思绪。
张清风盔甲上带着新的划痕,匆匆奔上城楼,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与疲惫。
“敌军主力已经开始全面进攻,攻势……攻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东、西、南三面城墙同时受到冲击,我们的防线……恐怕难以支撑太久!”
燕如烟微微颔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城下那片涌动的黑色潮水中。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更多的却是钢铁般的坚毅。
“将军,依末将之见,敌军势大,我军疲敝,粮草不济,不若……不若收缩防线,集中兵力于内城,死守待援?”张清风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敌人,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犹疑和保守。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但此刻,眼前的景象几乎要将他的胆气吞噬。
燕如烟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张清风布满血丝的双眼上。
“张将军,收缩防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内城狭小,无险可守,一旦外城失陷,便是瓮中之鳖!届时,数万将士,满城百姓,皆为鱼肉!”
“可是将军,如此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们还能撑多久?一日?两日?”张清风急道,语气中透着绝望,“粮草已近告罄,将士们饿着肚子,如何作战?”
“正因如此,才更要守住!”燕如烟斩钉截铁,“风峪城是我大周北境屏障,一旦失守,敌军铁蹄便可长驱直入,京畿危矣!张将军,你我皆为军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因一时之危而弃国土,舍百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死守?不!我们要的是‘战’!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
张清风被她话语中的决绝和气势所慑,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抱拳道:“末将……明白了。末将失言。”
燕如烟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与火的气息仿佛并未让她不适,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悍勇。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更加坚定,“全军死守!告诉弟兄们,我们身后就是家园!每一寸城墙,都要用我们的血肉去扞卫!后退一步者,斩!”
“遵命!”张清风挺直了脊梁,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
然而,命令刚刚传达下去,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骤然自城西方向响起!
那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大地,整个城楼都为之震颤!
燕如烟猛地转身,瞳孔骤缩!
只见城墙西侧,一段足有十数丈长的防线,在一片冲天的烟尘中,轰然倒塌!
碎石崩落如雨,露出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缺口!
尘土飞扬中,无数敌军士兵如同被捅了窝的蚂蚁,发出兴奋的嚎叫,潮水般涌入那致命的缺口!
“该死!”张清风脸色煞白,失声咒骂,“是地道!他们竟然在城墙底下挖了地道!”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地道战术隐蔽而致命,瞬间便撕开了他们看似坚固的防线!
燕如烟眼神一凛,电光火石间已做出决断:“张将军,你立刻带一队精锐,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堵住缺口!用人命填,也要填上!”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遵命!”张清风没有任何犹豫,大吼一声,拔出佩刀,转身便带着亲兵冲下城楼,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与混乱的厮杀声中。
燕如烟看着西面那滚滚的烟尘和隐约传来的惨烈厮杀声,心头沉重。
她正欲亲自前往督战,却被一个略显虚弱却依旧清朗的声音拦住。
“将军,且慢!”
叶如歌脸色苍白,脚步略显虚浮地走上前来,显然连日的操劳和忧虑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走到燕如烟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无比:“将军,方才清点过,我方粮草……已然告急。若再这般不计伤亡地消耗下去,恐怕……恐怕撑不过三日。”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了燕如烟滚烫的心头。
三日!
她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味灌入肺腑,努力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前有猛虎,后无粮草,这仗,已到了绝境。
“叶先生,”她缓缓睁开眼,看向这位智计过人却也难为无米之炊的谋士,“你可有良策?”
叶如歌眉头紧锁,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缓缓道:“事到如今,固守已是死路一条。依我之见,为今之计,只有行险一搏。不如趁今夜月黑风高,末将亲率一支精锐奇兵,从北门突围,杀出一条血路,前往后方搬请援军。只要能撑到援军到来,风峪城……就还有希望!”
燕如烟眉头紧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突围?谈何容易!
城外敌军数十万,层层包围,如同铁桶一般。派一支奇兵突围,无异于羊入虎口,九死一生!
但……若困守孤城,坐以待毙,结局更是注定的灭亡,连那一线生机都将断绝。
利弊在她脑海中飞速权衡,每一个念头都沉重如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抉择关头,一名负责远距离侦查的斥候如同旋风般冲上城楼,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惶,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报——!将军!十万火急!”斥候的声音因恐惧和急促的奔跑而变调,“东线……东线告急!敌将图兰亲率一支精骑,绕过了我们的岗哨,已经……已经切断了我们与后方唯一的补给线——黑风口!”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燕如烟的心头,让她浑身一震!
黑风口!那是风峪城与后方联系的咽喉要道!
她猛地想起,数日前,在审问那名被俘的敌将卡尔时,她曾冒险动用【读心术】,窥探到对方潜意识深处一闪而过的念头——一个模糊的、关于派遣悍将图兰、奇袭东线、彻底掐断风峪城后路的阴狠计划!
当时她只觉得那或许是敌人的诸多预案之一,并未给予最高级别的关注。
现在看来,敌人的阴谋,终于在此刻,这最危急的时刻,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卡尔……图兰……好狠毒的计策!
燕如烟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所有的侥幸和犹豫,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
她霍然转向叶如歌,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先生,不必再议,我已有决断!”
“你立刻挑选三千精锐,皆是军中骁勇、马术精湛之士。今夜三更,以我帅旗为号,从北门佯攻,吸引敌军主力注意。”
“而你,则亲率这三千精锐,从西侧城墙塌陷处杀出!那里虽是破口,但敌军主力此刻正猛攻城南与城东,西侧反而是他们的薄弱环节!”
“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冲出去!将风峪城的真实情况,火速传回朝廷!就说风峪城已危在旦夕,粮尽援绝,请求陛下……火速增援!”
叶如歌神色一凛,看着燕如烟眼中那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知道这已是唯一的生路。
他郑重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遵命!此去,定当九死无悔,纵万死,亦必完成使命!”
燕如烟伸手扶起他,看着这位文弱书生眼中燃烧的烈火,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将自己和城中剩余的数万军民,彻底置于了绝地。
而叶如歌能否成功突围,能否及时搬来救兵,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但这杯苦酒,她必须饮下。
这是作为统帅的责任,也是唯一的选择。
叶如歌深深看了燕如烟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悲壮。
“将军!”又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兵跌跌撞撞地跑来,声音嘶哑,“东南角……东南角快撑不住了!敌军疯了一样往上冲,弟兄们……伤亡惨重!”
燕如烟眼神一厉,再无半分迟疑,翻身上了一匹备用的战马。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响彻城楼,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所有预备队,立刻!全部!增援东南角!”
“告诉所有将士们,援军已在路上!风峪城若失,我大周江山社稷便将断送于此!今日,我们没有退路,唯有与此城——共!存!亡!”
话音未落,她已猛地一夹马腹,如同一道赤色的闪电,朝着喊杀声最为激烈的东南角疾驰而去!
东南角的城墙上,已然变成了人间炼狱。
箭矢如蝗,遮天蔽日。
敌军的攻城梯一架接一架地搭上城头,密密麻麻的敌人如同嗜血的野兽,疯狂地向上攀爬。
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中箭的惨呼声、滚木礌石砸碎骨头的闷响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燕如烟纵马冲入战团,手中长剑挽起一道道凌厉的寒光。
“噗嗤!”
她挥剑斩断一根刚刚搭上城垛的攻城梯,上面攀爬的数名敌兵惨叫着坠落城下,摔成肉泥。
“杀——!”她的喊声清越而嘹亮,如同凤鸣,瞬间点燃了周围早已疲惫不堪的守军胸中的血勇!
“将军来了!”
“将军与我等同在!”
“杀啊!守住城池!”
士气稍振,守军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与涌上城头的敌人展开惨烈的白刃战。
然而,敌军的数量实在太多,如同潮水般无穷无尽。
一名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敌将,手持一柄开山大斧,硬生生杀穿了数层防御,带着一股凶悍之气,直扑燕如烟而来!
“女将军!纳命来!”敌将大吼着,巨斧带着破风声当头劈下!
两人瞬间在狭窄的城头展开了激烈无比的厮杀!
刀光剑影,火星四溅!
那敌将勇力惊人,斧法大开大合,逼得燕如烟连连后退。
数合之后,燕如烟格挡稍慢,敌将狞笑一声,斧刃擦着她的肩甲劈过,带起一溜火花,只差分毫,便能将她劈成两半!
好险!
千钧一发之际,燕如烟强忍着肩部传来的震荡,心念急转,【读心术】骤然发动!
一瞬间,敌将脑中下一个变招的念头——佯装劈砍左侧,实则斧柄横扫下盘——清晰地映入她的脑海!
就是现在!
燕如烟不退反进,猛地矮身,险之又险地避过那势大力沉的斧柄横扫,同时借势拧身,手中长剑如毒蛇出洞,自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反撩而上!
“嗤啦!”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
敌将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剑尖,眼中生机迅速消散。
燕如烟猛地抽出长剑,带出一蓬滚烫的鲜血!
“咚!”
敌将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埃。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周围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为之一振!
然而,燕如烟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
她甚至来不及喘息,便抬手抹去溅在脸颊上的温热血珠,环顾四周。
城墙上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殷红的血液浸透了脚下的青砖,汇聚成洼,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己方的士兵在倒下,敌人的士兵也在倒下,但更多的敌人,依旧踏着同伴的尸体,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仿佛永无止境。
胜利的欢呼,在这残酷的战场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胶着时刻,一阵急促而高亢的号角声,忽然从城东方向遥遥传来!
呜——呜——呜——
这号角声不同于敌军的沉闷,也不同于己方的悲壮,它带着一种激昂、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
燕如烟心头猛地一紧!
是敌人的援军吗?难道是图兰的主力到了?
若是如此,那风峪城……真的完了!
她急忙举目远眺,拼命想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夜色。
只见城东方向,地平线上尘土飞扬,火把连绵,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如同奔腾的洪流,朝着风峪城方向疾驰而来!
旗帜在望!但距离太远,天色昏暗,看不真切!
“不好!”她心中大惊,几乎就要下令调集最后的兵力准备应对东面可能出现的夹击。
然而,就在她心沉谷底之际,一名负责东线了望的斥候,连滚带爬地从望楼上冲下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激动,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将军!将军!是……是我们的援军!”
“是叶先生!叶先生成功了!他成功突围了!他带回了援军!!是朝廷的旗号!是镇北军!!”
援军?!
叶如歌成功了?!
燕如烟闻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猛地一松,巨大的欣喜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几乎让她有些眩晕。
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都减轻了许多。
希望……真的来了!
然而,她很快便从短暂的狂喜中清醒过来。
援军虽至,但距离战场尚有一段距离。
而城下的敌军主力,在听到援军的号角声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攻势变得更加疯狂!
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要么在援军抵达前拿下风峪城,要么……功败垂成!
这最后的时刻,援军抵达前的这一刻,将是整场战役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时刻!
“传令下去!”燕如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沉着,“全军死守!死守!!援军即将抵达!我们只需再坚持片刻!胜利就在眼前!”
“吼!!”
守城将士们爆发出惊人的呐喊,那是绝境逢生的希望之吼!
话音未落,敌军发动了最后的、也必定是最为疯狂的一波总攻!
呜——
尖锐的破空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无数包裹着油脂、点燃的火箭!
它们如同流星火雨般划破漆黑的夜空,拖着长长的焰尾,越过城墙,狠狠地砸落在城内各处!
顷刻间,城内多处房屋、粮草堆、甚至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惨叫声、惊呼声、房屋倒塌声,与城墙上的喊杀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末日般的景象。
燕如烟站在城楼上,看着四周燃起的大火,感受着脚下城墙的震颤,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股决绝的意志在升腾。
她知道,这是敌人最后的疯狂,也是风峪城最后的考验。
火光映照着她浴血的脸庞,眼神却亮的惊人。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最后的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是继续死守这片已成火海的残破城池,等待援军最终抵达,但这期间必将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甚至可能在黎明前被彻底攻破?
还是……趁着敌军主力被援军吸引部分注意力的瞬间,带领剩余的有生力量,从某个薄弱点突围出去,与援军汇合,保存实力,以图将来?
固守,可能全军覆没,但守住了军人的气节和脚下的土地。
突围,可能保存火种,但意味着放弃这座浴血坚守的城池,以及城中来不及撤离的伤兵和百姓。
每一个选择,都重若千钧,都可能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而她,燕如烟,作为三军统帅,必须在这一刻,承担起这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责任。
她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带着浓烈的焦糊味。
目光如炬,再次缓缓扫过眼前这片血与火交织的战场,扫过那些仍在浴血奋战的身影,扫过城外那即将到来的希望曙光。
她知道,接下来的决定,将会永远改变这场战争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