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宫灯如豆,微微摇曳,映照着燕如烟素净的面容。
她独自静坐于空旷寂寥的寝宫深处,殿内只余下烛火哔剥的轻响与她微不可闻的呼吸。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通体翠绿的手镯,触手生凉,那凉意仿佛能透过肌肤,一直沁入心底。
这镯子,是父母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玉质细腻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韧,正如她这些年来深藏心底,从未熄灭的信念。
往昔的画面,总在这样的静夜里,如同挣脱束缚的潮水,汹涌着冲上心头。
记忆里的天空,总是那个阴雨连绵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血的味道。
她清晰地记得,那冰冷无情的利剑,是如何从背后刺穿了父母华贵的锦袍,鲜血,温热而粘稠,泼墨般染红了衣衫,也烙印在她年幼的瞳孔深处,灼烧不去。
那一幕惨剧,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镌刻在她的灵魂之上,永生永世,无法磨灭。
它燃烧着复仇的烈焰,那火焰舔舐着她的心脏,驱散了深宫中的恐惧与孤独,也塑造了今日的她。
时隔数年,这巍峨的宫廷,表面上早已恢复了歌舞升平的假象,一派风平浪静。
然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晓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掩藏着何等汹涌、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她缓缓阖上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心神凝聚于一点,悄然启动了那项被她视为复仇利刃的秘术——读心。
刹那间,周遭的烛火仿佛凝固了跳动,时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得缓慢下来。
整个皇宫,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其中潜藏的无数阴谋诡计,如同一幅幅污秽的画卷,在她意识深处缓缓展开。
不需要刻意去搜寻,那些针对她的恶意,便如同嗜血的蚊蚋,嗡嗡作响,直扑而来。
一缕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齿寒的怨毒,清晰地在她耳畔响起:
“时机已到,不必再等,除掉她!”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那位在朝堂上与她虚与委蛇,笑容温和,实则心如蛇蝎的权谋大师——李玄璋。
他的命令,阴冷得如同墓穴深处的寒风。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念头,带着冰雕玉琢般的华美与冷酷,闯入了她的感知。
那是苏婉皇后,雍容华贵的凤袍下,是一颗早已冰封的心,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正毫不掩饰地翻涌着凛冽的杀机,与李玄璋的阴谋遥相呼应。
“这个祸患,留不得。”皇后的心声简洁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这两股交织的恶意,如同两柄无形的淬毒匕首,直指她的咽喉。
燕如烟的面色在烛光下微微一变,原本平静的眼底深处,迅速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果然,所谓的和平协议,不过是他们精心编织的又一张网。
这份潜藏的凶险,早已如同无声的毒蛇,在宫墙的阴影里盘踞、缠绕,嘶嘶地吐着信子,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暴起发难,给予她致命一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用力,玉镯的冰凉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必须迅速梳理清楚眼前的局势,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
李玄璋,这只老狐狸,果然是借着表面的和平假象,步步为营,意图麻痹她的警觉,让她在安逸中放松警惕,从而一击得手。
而苏婉皇后,那个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手段狠辣的女人,竟也在此刻选择与李玄璋联手,无疑让这潭浑水变得更加险恶,杀机四伏。
他们二人联手,一个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一个在后宫之中权柄在握,这力量,足以撼动半壁江山。
“退?”她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在这深宫里,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绝不能退缩,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逆流而上,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低声喃喃自语,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如同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复仇的火焰,在她眼底重新燃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翌日,天色尚未完全破晓,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宫廷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甜腻得有些发闷,与空气中潜藏的紧张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燕如烟一夜未眠,心绪却不似昨夜那般躁动,反而沉淀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冷静。
她没有用早膳,便直接亲召了自己最得力的心腹——叶如歌入内。
叶如歌一身利落的宫女装束,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垂首立于燕如烟面前。
“小姐。”
燕如烟抬眸看向她,那双往日里或含着笑意,或带着疏离的眼眸,此刻却透露着少有的严峻与凝重。
“如歌,”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近日宫中风声不对,我已察觉,李玄璋与苏婉皇后正在暗中密谋,图谋不轨,他们的目标,是我。”
这番话,她并未刻意渲染其中的凶险,语气平静得近乎陈述,但其中蕴含的杀伐之气,却让叶如歌心头一紧。
叶如歌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只是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轻轻颔首,声音沉稳:“小姐放心,如歌明白。我自会加派人手,潜伏暗处,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搜集他们的破绽。定会竭尽全力,护小姐安然无恙。”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过多的言语,却仿佛凝结成了一个无声的盟约,充满了信任与托付。
“单是监视还不够,”燕如烟微微摇头,补充道,“除了收集证据,更要紧的是我们自身的防卫。从今日起,寝宫内外的护卫需加倍提防,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鸟雀异常的鸣叫,都要立刻向我汇报,不得有误。”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尤其是入口的饮食,必须严格检查,不可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叶如歌肃然领命:“是,小姐,属下这就去安排。”
燕如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再次落到腕上的玉镯,指尖用力握紧,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时刻保持清醒。
坚定,一如当年那个在血泊中挣扎起誓的女孩。
与此同时,宫墙的另一端,在那座掩映在水墨画卷般的庭院深处,属于权臣李玄璋的府邸,气氛同样压抑。
李玄璋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一株虬劲的老松,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一贯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冷峻笑容。
然而,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他深邃的眼眸中,锋锐的杀意如同藏鞘的利刃,虽未出鞘,寒气却已逼人。
他在揣测,揣测燕如烟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揣测着她的下一步行动轨迹。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数日后的朝堂之上,气氛微妙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文武百官列队肃立,皇帝端坐龙椅,神色不明。
燕如烟与李玄璋,分列左右,按照礼仪相互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只是,当他们目光偶然接触时,嘴角都噙着一抹极淡的,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冷笑,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算计与杀机。
“如烟小姐,”李玄璋率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轻缓,仿佛只是寻常的问候,但那话语落在燕如烟耳中,却沉重如铁锤,“前几日我们达成的和议,老夫以为颇有几分诚意。不知经过这几日,小姐对宫中局势如何看待?”
他在试探。
燕如烟微微一笑,笑容清浅,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未曾听懂他话中的深意:“李大人言重了。权势之争,自古便是如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谁又能真正割舍?本宫只盼,阁下能真正以诚相待,莫要让之前的‘诚意’,重蹈某些覆辙,那便辜负了陛下的期许了。”
她的话语看似温和,滴水不漏,实则暗藏机锋,隐隐点出对方可能的不轨之心,如同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波涛。
两人目光再次交锋,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杀机密布,却无一语泄露半点真正的破绽。
周遭的官员们,或低眉顺眼,或故作不知,却都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那不同寻常的紧张氛围。
朝堂之外,那些低语的宫女,洒扫的内侍,他们或许不知晓具体的阴谋,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却真实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燕如烟深知,仅仅防守是不够的,她需要主动出击,更需要迷惑敌人。
她巧妙地利用了一次皇帝召见两人议事的机会,故作姿态,在皇帝面前展现出对李玄璋某种程度的“信任”。
当时,皇帝正翻阅着一叠关于边防的奏折,眉头微蹙。
燕如烟站在一旁,面带浅笑,看向李玄璋,薄唇轻启,声音柔和:“玄璋大人,近来政事繁杂,陛下宵衣旰食,幸得有您这般明察秋毫的肱骨之臣辅佐,宫中才少了许多风波,也让陛下能稍稍宽心。”
她的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真心实意。
李玄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面上却谦逊道:“如烟小姐谬赞,此乃为臣本分。”
龙椅上的皇帝抬起头,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那眼神深邃如海,让人看不透他究竟是信了几分,还是早已洞悉了这表面和谐下的暗流涌动,他只是淡淡道:“两位爱卿能同心协力,朕心甚慰。”
就在皇帝低头继续批阅奏折,李玄璋略微放松警惕,随手翻阅身旁案几上一本关于礼制的卷册时,燕如烟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替皇帝研墨。
衣袖微拂间,她的指尖极其隐蔽地动作,将一枚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粘附在了李玄璋翻阅的那一页卷册的夹缝之中。
那丝线,是她精心设计的一枚追踪“信标”,更是一个引子,一个微不足道的线索。
她相信,只要时机成熟,这枚看似不起眼的丝线,必将成为撕开敌人伪装,暴露出他们阴谋的关键一环。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退回原位,心跳微微有些加速,但面上依旧是那副从容镇定的模样。
当夜,深宫之内一片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压抑得噤声。
唯有偶尔掠过的夜风,吹动庭院里的修竹,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鬼魅的低语。
燕如烟独自站在寝宫最高的露台上,凭栏远眺,宫墙之外是无尽的黑暗,宫墙之内,灯火阑珊,却比黑暗更加令人心悸。
她心中感慨万千,思绪翻腾。
这场看似平息了干戈的和平协议之后,实则酝酿着更加汹涌的暗潮,如同天边积压的乌云,暴风雨随时可能裹挟着惊雷,轰然降临。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那场预料中的风暴降临,等待她的将是何等残酷的绞杀。
在这座无形的,却比任何沙场都更加血腥的宫廷战场中,唯有拥有无可撼动的信念,以及滴水不漏的智慧,步步为营,小心应对,方才有一线生机,能够长驱直入,直至抵达复仇的终点。
心头那份沉寂多年的复仇烈火,在这一刻,被李玄璋和苏婉皇后的杀机彻底点燃,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熊熊燃烧,几乎要灼穿她的胸膛。
这一夜,她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亲自吹熄了寝宫内所有的宫灯,让黑暗彻底笼罩了这方天地。
然后,她推开通往露台的门,独自一人,沐浴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下。
银白色的月辉,如同轻纱,温柔地披洒在她的身上,映照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
她缓缓抬头,望向高悬于天际的那轮皎洁的明月,眼神清澈如洗,却又透出一种与周遭静谧格格不入的,近乎孤傲的坚毅。
“风雨欲来……”她对着清冷的月光,对着无尽的夜空,也对着自己,一字一句地低语,“我燕如烟,从不惧怕风雨。”
“想要守护这易碎的和平,想要讨还血债,唯有迎风而立,将那些魑魅魍魉,一一斩断!”
她的话音刚落,还未彻底消散在寂静的夜色中,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却难掩慌乱的低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这份窒息般的死寂。
那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急切,仿佛裹挟着一股尚未洒落,却已然弥漫开来的……浓重血腥气息!
燕如烟的目光猛地一转,从清冷的月华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底的坚毅瞬间化为洞察一切的冰冷锐利。
她仿佛已经透过那厚重的宫门,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那场注定染满鲜血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