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夜,雪落无声。
今年会稽格外的冷,好像不是南方,而是和咸阳,甚至是渔阳一样的北地,漫天飞雪。
温北君斜倚在褪色的军帐内,粗麻布缝制的帐顶被积雪压得微微凹陷,偶尔传来咯吱一声轻响。他手中捧着的粗陶碗边缘缺了个小口,劣质的烧酒在碗中晃荡,映着铁皮炉子里跳动的火光,泛出浑浊的琥珀色。帐外风声呜咽,像是有无数孤魂在荒野上游荡,偶尔传来守夜士兵踩碎薄冰,靴底碾过冻土的沙沙声。
玉琅子盘坐在他对面,正用那把贴身匕首削着一块冻硬的黍米饼。刀刃与干粮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细碎的面屑落在铺着旧羊皮的矮几上。炉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布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颤动,像极了那年河毓郡除夕夜屏风上的皮影戏。
“喝慢些,”玉琅子头也不抬地说,匕首在火光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这酒是用北地高粱酿的,后劲大得很。”他的声音比几年前沙哑了许多,也许是这位曾经号称“少年最风流”的天心将军也已经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人了。
温北君笑了笑,却仍仰头饮尽。酒液滚过喉咙时,灼烧般的刺痛忽然化作清甜的暖流,他闭了闭眼——粗陶碗的糙涩触感变成了细腻的越窑青瓷,指尖甚至能摸到碗底那朵浅浅的莲花暗纹。帐外呼啸的风雪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丝竹管弦之音,还有孩童清脆的笑闹。
他仿佛看见了。
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温家的二少爷。
河毓温府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整个屋子暖意融融。玉琳子跪坐在紫檀木琴案前,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弦,一曲《阳春》如珠落玉盘。玉琳子是闻名天下的古琴大师,也是天下为数不多手握绝响《广陵散》琴谱的人。
温九清穿着簇新的靛蓝锦袍,正笑着往他杯中斟入琥珀色的春风醉,酒液在夜光杯中荡漾,泛起细碎的金光。
“今日就准你喝些了。”
屏风后传来窸窣响动,定是温鸾和温鹭又在偷吃祭灶的糖瓜,蜜糖的甜香混着松木燃烧的气息在屋内萦绕。
“我看啊,不是和你学的,就是和你大哥学的。”宋道韫端着青瓷汤碗从厨房走来,碗中八珍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含笑的眉眼。她发间的金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烛光下划出一道道细碎的光痕。温北君记得那羹汤的滋味——鹌鹑肉的鲜嫩,竹荪的爽滑,还有冬笋的清脆,最后撒上的那撮芫荽,碧绿的叶片浮在乳白的汤面上。
“还在想什么,快去喊琅子来吃啊。”
温北君嗯了一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族兄和族嫂哄着的温北君。
“琅子,来吃饭了。”
“北君?”是听到被喊了名字的玉琅子。
玉琅子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回忆的锦缎刺啦一声剪断。温北君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破碗又被斟满了。浑浊的酒液映不出昔日的影子,只能照见自己憔悴的面容。下巴上的胡茬已经三天没刮,眼下挂着两轮青黑。
“你醉了。”玉琅子淡淡道,伸手用铁钳拨了拨炉中渐弱的炭火。几粒火星噼啪炸开,落在他的鹿皮靴面上,烫出几个细小的黑点。他腕间的旧伤在火光下格外明显,那是在和汉军对峙的十年里不知哪年留下的伤痕。
温北君摇头,却觉得帐内的空气变得粘稠,炉火的光晕在眼前晕开,像是雅安小院檐下悬挂的十二盏竹骨灯笼。他仿佛又看见碧水跪坐在廊下煮茶,红泥小火炉里的银炭烧得正旺,铁壶里的水冒着泡。
“将军,新年快乐啊。”
马吊牌一刻不闲,林庸和吴泽都输了他银子,可是他却在推搡之间不知道发出去了多少两压岁钱。
美其名曰的压岁钱,可是明明就是温府上上下下敲诈他罢了。
“今年的雪真大。”玉琅子忽然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毕竟咱们这些靠着东水边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东水冻的实实的,咱冬天也能从河毓跑来会稽买东西。”
温北君望向帐门缝隙,看见雪片如扯碎的棉絮般纷纷扬扬落下。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雪花,六角形的冰晶在掌心瞬间化成了水。就像很多年前在临仙的将军府里,温鸢用小手捧给他的那盏新茶升腾的热气,转眼就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温北君知道,今年的东水冻的格外实。实到汉地的郭孝儒一个孩子都能孤身一人渡过东水,实到汉国的军队从曾经的河毓郡能直接渡过东水直逼会稽。
玉琅子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饮酒。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
温北君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河毓郡的除夕宴上,玉琅子也曾这样安静地坐在角落,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剑鞘,和着琴声打出精准的节拍。那时他束发的银冠上镶嵌的蓝宝石,在烛火下会折射出深海般的光泽。
而今,琴音不再,剑仍在。
那把青锋剑就斜靠在帐门旁,剑穗上褪色的五色丝绦还是玉琳子不知道多少年前亲手编的。
“敬故人。”玉琅子忽然举碗,碗沿那道裂纹正好对着温北君的眼睛。
两只粗陶碗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温北君看见酒液中浮动的火光突然炸开,化作河毓温家庭院里绽放的烟花,又变成孩子们提着的兔儿灯,最后统统沉入碗底,变成一片浑浊的黑暗。
帐外的风,仍在呜咽,像是永远诉不完的离殇。
炉中的火,渐渐暗了,最后一粒火星在灰烬中挣扎着闪了闪,终于归于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