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引着他穿过前厅,来到后院的书房。这里倒是收拾得干净,烛火通明。门前的石阶上还残留着当年不知道哪个仆役养的兰花的痕迹。
“侯爷稍候。”侍卫躬身退下。
温北君站在檐下,雨水顺着他的衣袍下摆滴在青石板上。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暖光。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如旧。那张紫檀书案,那把黄花梨圈椅,甚至案上的青瓷笔洗,都是当年碧水亲手布置的,她说即便不在那边住也要好好布置,保不准哪天就会派上用场。此刻,元孝文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臣温北君,参见陛下。”
温北君单膝跪地,声音不卑不亢。
元孝文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雨水顺着窗棂滑落,在他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
“知道朕为何选在这里见你吗?”
温北君垂眸:“臣不知。”
“呵。”元孝文轻笑一声,终于转过身来,“姚青死了。”
烛光下,这位年近五旬的帝王面容清瘦,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某种疯狂的火。
“是。”温北君坦然承认,“臣杀的。”
元孝文踱步到书案前,手指抚过案上的一道刻痕。
“为了嬴令仪?不,你喊她碧水对吧。”
“为了大魏律法。”温北君抬眼,“姚青刺杀诰命夫人,罪当诛九族。”
元孝文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抹了抹眼角。
“好一个大魏律法!”他猛地收住笑声,面容骤然阴沉,“那朕问你,你可知刺杀朝廷命官,又该当何罪?”
温北君缓缓起身,雨水从他的衣袍滴落,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陛下若要治臣的罪,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元孝文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朕若想杀你,两年前就动手了。”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女儿是叫温瑾潼对吧,多大了?”
温北君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三岁。”
“该开蒙了吧?”元孝文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蒙学读物,“朕记得你和碧水很重视孩子的教养,你们给朕教出了个未央公主温鸢,朕很满意。”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温北君的手按在琵琶泪的刀柄上,骨节发白。元孝文背对着他,却仿佛看见了这一幕,轻笑道:
“放心,朕不会动瑾潼。那孩子长得真像你。”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温北君心口。他咬紧牙关,尝到了血腥味。
“陛下召臣来,究竟有何要事?”
元孝文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温卿啊,你我相识多少年了?”
“十五年。”温北君冷声回答。“自臣二十岁岁建功面见陛下以来,十五年矣。”
“十五年啊,”元孝文叹息,“足够让一个孩童长大成人,也足够让挚友变成仇雠。”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看看这个。”
温北君接过信笺,展开一看,是卫子歇的笔迹。信中详细记录了南瘴驻军的调动情况,以及对元孝文暴政的不满。
“你的好学生,”元孝文轻声道,“似乎很想为碧水报仇呢。可他找错了人!杀碧水的人是嬴昭!朕替你们报了仇,他还要造朕的反!”
温北君面不改色地将信折好:“卫子歇年轻气盛,臣会管教。”
“不必了。”元孝文摆手,\"朕更想去请他来大梁做客了。\"他踱到温北君面前,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血腥气,“温卿,朕给你两个选择。”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照亮了元孝文狰狞的面容。
“一,你亲自去南境,提着卫子歇的人头来见朕。”
“二,他伸手抚过书案上的刻痕,\"朕请瑾潼入宫,与朕的皇子们一同教养。”
温北君的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琵琶泪在鞘中发出嗡鸣,仿佛下一刻就要饮血。
元孝文却笑了:“别急着动手。想想温鸢,想想瑾潼,想想碧水,温卿,你一直是朕的忠臣不是吗。”
这些名字像一道枷锁,瞬间捆住了温北君的手脚。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刀柄。
“臣选第一条,都是臣教导无方,臣会矫正这一切。”
元孝文满意地点头,转身走向窗前:“三日后出发。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温北君腰间的佩剑,似乎想起了授予玉琅子假节钺权力的那天。
“听说玉琅子在你府上?让他留在大梁吧,朕有些军务要请教。”
温北君知道,这是要把玉琅子扣为人质。他沉默片刻,躬身行礼:“臣遵旨。”
离开书房时,雨已经小了。温北君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棵老梨树。恍惚间,似乎看见碧水站在树下,怀中抱着年幼的瑾潼,对他温柔地笑。
“侯爷,您该回去了。”侍卫在身后催促。
温北君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宅院,转身踏入雨中。琵琶泪在鞘中轻轻颤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马车缓缓驶离城西,温北君靠在车厢内,闭目沉思。元孝文这一手极其狠毒,要么亲手杀死自己的学生,要么让女儿落入虎口。无论选哪条路,都是万劫不复。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剧烈颠簸了一下。温北君睁开眼,从怀中取出那方绣着栀子花的手帕。帕角的小小潼字已经被雨水浸湿,晕开一片。
“爹爹。”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女儿在唤他。温北君攥紧手帕,眼中寒光闪烁。
他绝不会让温瑾潼重蹈碧水的覆辙。即便要踏着尸山血海,他也要护女儿周全。但他同样不能让卫子歇去死,卫子歇是他的学生,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是个人,不是元孝文一样的畜生。
马车转过一道弯,远处温府的灯火依稀可见。温北君整理好情绪,将手帕重新收入怀中。今夜,他还要哄女儿入睡,还要与玉琅子商议对策。
明日,明日再想如何破这死局。
也许还是有办法的,这两年来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尽管有些仓促,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唯一的问题是,他该如何救下他在大梁的侄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