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明这人,就不能以常理待之。
故事的开头,林时明是众人深思熟虑之后召回京城,用以破局的最关键的神来之笔,是声名只敛于霆云军内部的小将军,是林家许久未见的风雪夜归人。
他的名字第一次第一次在京城彻底传开、为人所知也是在隆运帝的赐婚圣旨宣昭之后。人们对他的过往几乎一无所知,一切的印象都后来在一次次事情中建立的。而这些林时明在这些事情中展露出来的性格,十有六七也都是他故意想叫大家知道的。
成婚后的真真假假与过去十几年的生活经历暂且不论,他内里还是拥有第一世记忆的现代人,思维想法在此世之间自然与众不同。
就像陆予熙登基之后,林时明就露出了他咸鱼摆烂的真面目。成日里不是舞剑就是看话本,再不然领着两匹狼两个小孩子满皇宫的溜达。偶尔兴致来了还给自己建了个实验室,说是要做“工业革命第一人”,叫后人的教科书里写满他的名字。
很伟大的梦想。就是可惜他没那个脑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腾的那点东西还没人家普通木匠和跳大神的弄得好,唯一懂的一点火药还是因为前世是军人,特意学过。
但不管成与不成,林时明反正干啥都行,就是不愿意去动动脑子,为陆予熙减轻些负担。
他这纯纯每日吃喝玩乐的做派叫朝中每个大臣都困惑的摸不着头脑,着实想不明白几月前明明还活力满满从早忙到晚的太子妃殿下怎么一升职就摆烂了。
只有深谙弟弟本性的林时和早有预料,半点都不意外。
他与陆予熙坐在外间哼哧哼哧的干活,商讨年底各地军营的安排时,林时明还窝在里间呼哧呼哧睡大觉。
挺好。
睡就睡吧,林时和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活,不出来祸害自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况且距离产生美,林时明不在他眼前晃悠,他才能从勉强唤醒心中一点点的兄长爱,有心情问问弟弟的近况。
“这两日时明倒是安分。他生病了?”
“那倒没有。”陆予熙放下笔,合上将两人刚商议好的章程放置一边晾干,“是亭松与安霁的事。这两个小子成日里天马行空的,将先生气走了好几个。前几日是算学,昨日更是连观星术的师傅都请辞了。”
“时明得了消息,气的晚饭都没吃,拍着桌子说要亲自上阵,教两个孩子算学与观星。为此,他还专门写了教案。脾气上来,我怎么都劝不下,只能看着他熬到丑时将过才堪堪满意,更衣入睡。”
林时和莞尔,“那怪不得了。”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和和,真好啊!
你也有为着教育孩子心力交瘁的今天!果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晚上回家,定得好好喝点酒来庆贺。
心情甚好的林世子悠哉品茗。
“时明也不是那等不饶人的脾气。想来这教导观星术的师傅定然也做了什么叫他生气的事。”林时和吃着点心准备看戏,“说来听听?”
“兄长果然还是最了解时明。”
说起这些,陆予熙的心情好似忽然低落了些。
“不像我…”
*
还是那句话,林时明他和这世间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就连林时和也是养了弟弟两三年之后才彻底把这人的脾性给摸清楚,对他不同于常人的想法有了些了解。
“前几日算学先生请辞之时,时明就生了回气。只是我却没想到,他将两个孩子叫到面前的时候,却并未训斥他们想的有何不对,而是只气于他们不该在不正确的时候做不该做的事。”
陆予熙不着痕迹的掩去了林时明嘲笑林时和,幸灾乐祸的那一段。
“更叫我惊讶的是,时明罚了二人之后,居然还很认真的夸了二人,说他们善于思索问题本身,不拘泥于成规,敢于向权威提出质疑,是非常正确的事。”
天下很少有人会这么说,但林时和却并不意外,他轻轻点头,“是他的作风。”
“这样的说法虽说少见,却也并非没有。至少林游前辈留下的书里就讲过。只是时明虽看过那本书,但从头到尾也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哪里能全然学完呢?”
林时和垂眸,“或许是刚好看见,也或许是我曾经教过他类似的话。”
“若是如此倒也可能。”陆予熙面色平静,“可人的本性在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枕边人面前又如何藏得住?更何况他在我面前从未想过刻意隐藏。
他的所思所想、行为举止短时间里虽看着并无异样。但时间长了,不难发现其中细节所显露出的种种思想与我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反而更像…”
林时和忽然接口,“更像我林氏先祖,林游。对吗?”
陆予熙怔住。
外头明媚的日光安安静静的照进来,落在两人的脸上,明暗交驳。
良久,他才又开口。
“时明是林家血脉,像他先祖,再正常不过。”
他不想追问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只要是林时明,是他陪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其他万般事情,他全不在乎。
陆予熙爱的是林时明。他喜欢林时明的全部,不论林时明从何而来,身上又有什么秘密。不过外物罢了,他只在意的是剥开所有标签身份后,干净纯粹的那个人。
“我喜欢的是他,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
他这全心相信林时明的样子叫林时和心里放松了许多。
“陛下这么觉得也好,有些事还是不必太过追究。总归人是这个人。”他是我亲弟弟,是你要共度一生的爱人,便足够了。
陆予熙自然明白,他点头应下,“兄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陆予熙的人品,林时和信得过。他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将话题扯回自己关心的看“弟弟的笑话”上,缓解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
“你还没说,时明昨日又怎么了?”
陆予熙闻琴知意,配合的往下接话,“此事也不复杂。昨日时明气冲冲的回来的时候,我便已经问过缘由了。下晌观星术师傅教授亭松与安霁时,他刚好闲逛过去。那师傅正讲到星辰雷电,皆为神迹。
原本时明也没准备掺和,可安霁忽然质疑,说时明曾与他讲过,星辰与雷电不过也是天下寻常之物,星辰虽不说,可雷电却是能叫人掌控的,并非神迹。
亭松相信安霁与时明,自然同安霁站在一起,与师傅争辩。师傅生气,训斥他们应当遵从先人所言。安霁不服,说时明不会骗他,师傅自然不愿相信,所以又严加呵斥,指责他们无所依据便质疑先人,不敬鬼神。”
陆予熙低头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也是那师傅言辞太过,时明听不下去,却又不好因此事冲动,怕给孩子们带不好的头,所以只能气的转头回了宣政殿。后面,便是安霁与亭松不愿退步,那师傅盛怒之下直接上了请辞的书。
时明二话不说便直接允了,但依然生气没有胃口。想来,时明是最不能接受的,应该就是这些循规蹈矩、将前人所言奉为圭皋、不许晚辈质疑的顽固吧。前后两次为此事生气。”
林时和忽而听笑了。
“你说他昨日生气是因为观星术的师傅太过顽固,不许人反驳?”
难道不是吗?陆予熙有些懵了。他自认为经过了算学先生那件事,应该对林时明在教育孩子这事上的想法已经有所了解了,怎么会不对呢!
可林时和的表现却是显而易见的不认同。
“你果然还是没有彻彻底底的了解他。”林时和轻哼一声,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他可能会厌恶一个人人品不好,却不会嫌弃那人顽固。”
林时明眼中,观念是最难更改的东西,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愿改变也是人之常情。
“那他是因为?”陆予熙急急追问。
林时和收回眼神,没忍住笑了一下,“雷电的事我知道,从前在家里他就琢磨过许久。昨日他生气,想来只是觉得自己没能把掌控雷电的证据给成功做出来,气自己没本事、丢人,气自己明知正解,却无法自证罢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不信,你去翻翻他昨夜写的教案,想必里头应该有很多夹带的‘私货’。”
陆予熙欲言又止。
他想反驳,但又觉得为这么点小事生闷气,是林时明这没心没肺的能干的出来的事。
两厢纠结之下,陆予熙干脆起身将那一份教案寻来,细细翻看。
果不其然,薄薄十页纸,一大半都是他的“实验计划”。字里行间,是掩藏不住的窝火。
陆予熙止言又欲。
林时和被他逗笑了,“现在知道我当初为何要拦着时明,不要一辈子拴在你身上了吧。你们才相处多久,哪来的情深似海?真的就深刻的互相了解吗?谁知是不是一时冲动,等激情下了头,便相看两厌。”
“不会的。”
陆予熙将手中被翻的有些乱的教案细心整好,小心翼翼的给林时明放回原处。
“兄长所担心的不会发生。思想如何、行为又如何,不过因时利导,千年以来的风尚变化数不胜数。唯一改不了的是本性。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我喜欢的样子。”
时间流逝,千年前的世界是一回事,千年之后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变的只有人心本性。
就像林时明,两辈子的世界天翻地覆,心却从未变过。
听到陆予熙万般诚挚的回答,林时和终于扬眉浅笑,似是除去了心头一大巨石。
很多人的感情都是一时而起,然后逐渐培养的。林云越与张汀,隆运帝与白筇竹,不都是先成了婚,才日渐相爱的吗?时明与陆予熙好歹也算是有个超过许多人的开头,他们又各自品行贵重,往后日夜相处,总会慢慢交融。
只可惜若到了那一天,林时明与陆予熙的感情定会超越所有,弟弟就真的彻底成人家的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而立。
“陛下能想明白就好。臣只有一句话给陛下。”
“我现在不管你们之间的事,是因为时明他喜欢你,他日若有变故,我定然不惜代价带他离开。还望陛下牢记。”
“兄长所言,永生不忘。”
林时和垂首应下,而后没再答话,转身离开。
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家,该放手时家长还是得放手。
当然,最好作妖的对象也换了,可千万别栽回自己手里,且叫他折腾陆予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