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恍若当年刚满月的小侄儿,被楚慕白和何若兰丢进井中溅起的冷芒。
温宁的指尖轻抚过那盏烛灯,灯影摇曳间,映出她唇畔一抹淬了毒的笑意。
这以情为刃的报复,倒比直接剜心更教人痛彻骨髓,如今,你们也该好好的尝一尝了!
温宁走到雕花门框前停了脚步,对面茶坊檐角上的积雪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刺得人眼底生疼。
“你若觉得玉兰应该成为正室,倒是可以帮帮她。”
季思贤嗤笑一声,“我又不喜欢那女子,为何要帮她?”他给自己又倒了一盏热茶,眉目间忽然染上一抹笑意,“不过,能看着毒蛇互噬,恶人互磨,倒是挺有趣的。正好云涛这几日没有新段子讲,茶坊老板都愁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温宁看着茶坊老板在柜台后抓耳挠腮的模样,鬓边还真是添了许多银丝,微微一笑道:“那是应该让正室好好活下来。”
这边料理完楚慕白家的后院,温宁在铸造司里,几乎翻遍了每一处能接触到的角落,连最隐蔽的暗格都未曾放过,却始终未能寻得甲胄军的图纸踪迹。
墨云稷接到温宁留下的信号,入夜后,他来到那方小院,同她商量对策。
他深知蔚澜放此人城府极深,绝不是表面上这种“公子陌如玉”温文儒雅的性子,若温宁继续这般频繁行动,恐会打草惊蛇。
眉头深锁着轻声说道:“暂且按兵不动,先让蔚澜放放松警惕。待你在铸造司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更为稳妥。”
温宁也有此意。
……
深冬的京都难得飘雪,可今年的朔风却似淬了冰的刀刃,刮得人骨缝生疼。
铸造司的锻铁场里,麻布帘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挡不住刺骨的寒气。工匠们裸露的臂膀冻得发紫,铁锤砸在砧上的声响里,总夹着三两声压抑的咳嗽。
蔚澜放踏着满地霜花归来时,正看见个年轻锻工蹲在熔炉旁呵气暖手,那指节上裂开的口子,比炉中铁胚的纹路还要深。
他目光扫过场院,几个熟面孔都不在,想来是前日发热的那几个匠人还躺着。
风卷着铁屑扑在脸上,他突然觉得这城中比山北的更叫人齿冷。
蔚澜放拢了拢大氅,正欲出门采买御寒的厚布与熟皮。
穿过回廊时,却见温宁伏在案前,纤指正细细抚平一卷泛黄的画稿,那是前朝兵械图录的残本,被她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驻足道:“战宁,随我去趟西市,这些日子天寒,给锻工们添些御寒的物件。”
可此时并非囤积熟皮的季节,仅城中现有的熟皮还不够半数锻工所用。
陈直走遍南北货栈,连常年囤积皮货的老字号都只剩些边角料,而那些异国商贩在大宗没有御寒的铺面,早在秋末就带着驼队撤离,毡帐撤走后留下的雪窝子,如今都冻成了冰坑。
老掌柜用铜火箸拨着炭盆叹道:“国中上等的熟皮大都来自龙元国,只是近年龙元内乱,战事频仍,连商路上的皮货商都改行贩布了。”
他指着空荡的货架,那上面往年该堆满处理好的熟皮,如今却只悬着几块发硬的生皮,还带着未刮净的油膜。
“大人所需熟皮甚多,或许这鬼市可碰些运气。”
鬼市的水太深,寻常商贾哪敢蹚这浑水?
老掌柜就是位老老实实的买卖人,没有门路,万万不敢贸然去接触那地方的人。他宁可少挣点,也不想日后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蔚澜放自是不怕的!
只不过他这官声太响亮,鬼市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怕是刚踏进鬼市大门,那些个油滑的贩子就能把三文钱的劣货喊出三百两的天价来。
蔚澜放指节轻叩货架,忽然想起时家那位老家主,年轻时走南闯北,连鬼市最阴湿的角落都摸得门儿清。
若能请时温宜出面,这事倒是不难成。
他回到马车上,待温宁坐好,这才说道:“可否请时家主牵个线?事成之后,本侯绝不会亏待她的。”
鬼市的规矩就一条:这里是天,他们就是王道!
温宁心里却没什么顾虑。
旁人不清楚,她是知晓的,这鬼市背后的真正的掌局者正是她那神秘莫测的姑母,九婴山宗主。
虽市井之徒不识得她这位亡国公主,但只要蔚澜放不越界,这趟差事便出不了岔子。
正好,她心中惦念阿姐和流青她们,这次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回怡园看望大家。
温宁站在怡园的朱漆大门前,檐角铜铃正撞碎一阵北风。
门房的人是认得她的,连忙进去通传。
时杰匆匆迎上前,少年郎君此时已同温宁一般高了,衣摆还沾着账房的墨香,躬身道:“家主去城南查账未归,我这就去请。”
老掌柜引着温宁往正厅去,穿过回廊时不住念叨:“今日园里就三两赏梅的散客,丫头们伺候着呢。”
到了正厅,他先斟了滚烫的茶汤为她驱寒,又去拨弄铜炉里的银骨炭,火星子噼啪炸响时,他又叫来小丫头,快去宁苑请几位姑娘们过来。
温宁望着他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在厅堂里团团转,脸上的笑容比这茶汤泛起的茶香还要让人温暖,伸手按住他袖口,“张伯,快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老掌柜怔忡间被她按着坐下,茶烟袅袅模糊了那双浑浊老眼里的水光。
温宁望着眼前这个向来沉稳的老人,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张伯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杯沿映着他微微发红的指尖。“姑娘尝尝这用冬冰煮过的天罗香。”袖中无意间掉出个油纸包。
温宁拾起纸包,里头竟是几块梅花状的酥糖。她指尖一颤,这是她儿时最爱的糖果,张伯总偷藏在袖笼里哄她。
近些日子,他常梦见温宁,梦里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一双大眼睛跟天上的星子似的,踮着脚尖去够老家主腰间的玉佩,银铃般的笑声犹在耳畔。
白日得空时,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南那家老字号,买下温宁幼时最爱的酥糖。
“老了老了!”张伯自嘲地摇头,花白胡子跟着颤动,明明攒了一肚子话,“哎。”他叹着气,不知道要先跟姑娘说哪一件事才好。
温宁离开大家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太久,但却像是过了经年。那种惦念真是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