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婆婆永久讲着“狼外婆”的故事,同样永久唱着“妹将树身要三摇,摆摆叶儿郎哥来”的山歌。
这样永久地重复着,而孩童们也并不觉得无趣,还是天天缠着夏婆婆讲故事,唱山歌。
夏婆婆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孤老婆子,至少孩童印象里是如此。夏婆婆不是当地人,但是孩童们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她是哪里人。
夏婆婆今犹在?自然是不活着了。
那时候的夏婆婆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现在还活着都接近一百岁了。
那样清贫孤苦的人生凭着什么能熬这么长时间呢?
只是,夏婆婆会葬在哪里呢?是她那从不曾露面的亲人来把她安葬,还是街坊邻里来把她安葬?
夏婆婆又是怎样死的呢?是寿终正寝,还是因为磨坊倒闭,她失去了生活,所以贫穷而死?
这一切都无从知晓了。
奇怪,怎么以前没有想起问一问母亲呢?
虽是这样想着,但灵生往后也不会再问母亲这样的问题了。
母亲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她失去了她的伴侣,母亲从此都不会再愉快了吧。
而我也不会愉快了。我的伴侣虽然尚在人世,但是我也失去他了。因为他的人,他的心都给了别人了的。
磨盘上随意放置着两把用高粱穗儿扎成的小刷子,精致小巧又柔软,曾经磨坊的磨倌就用它来把磨盘上的面粉刷进帆布口袋里。
磨坊已荒废了至少二十年了,可里面的陈设却一如当年,仿佛不是荒废已久,而只是刚刚下班,暂时歇业。
磨坊前面的空地上杂草丛生,那条全长500米的磨渠早已干涸,沟渠两边蒿草和藤蔓疯长,把整条磨渠深深湮没了。
只有旁边的穿山河的河流一如既往地轻鸣着,向东流淌。
那个落后而缓慢的年代,却充满了欢歌笑语,充满了温暖和幸福感的年代,一去不复返。
如今,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精致美食取代了粗茶淡饭。低矮破旧的砖瓦房、茅草屋为高楼林立所取代。
从前徒步出行、要么缓车殆马,现在大街小巷塞满了的私家车。从前是粗衣麻布、鹑衣百结,如今商场里琳琅满目的精美时装。
不愁吃不愁喝的年代,为何还如此忧思千转,郁郁不欢,快乐也永久地失守。
温饱不愁了,新的欲望滋生了。
贪欲横生,人性迷航。生活中攀比不足,婚内出轨,三观扭曲,“知足常乐”变成了“及时享乐”。
不负责任,凉薄自私的人都混得风生水起,但凡还有点良知和心软的人们,却都陷入了困顿和郁闷之中。
这般际遇,怎不叫人回过头去怀念那些至纯的清凉时光?
那些清淡平和的岁月,那些简单纯粹的快乐,那些不离不弃,从一而终的情感。
回不去的流年,一去不复返。
太多烦恼和忧思沉沉压在心头,令人空劳神思,心绪滞塞。
不知不觉间,灵生漫游的小脚踏上了通往山神庙的山路。她径直来到了独隐于丘山一隅的山神庙。
所有太过古老的东西都会在岁月的侵蚀下退出人世间,直至踪迹全无,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唯有这神圣的庙宇,庙宇内神佛的塑身,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依然稳坐佛台,毫发无损。
因为他们不止有佛祖庇佑,还有四方善信的力量,代代修缮,虔心维护。
人在身陷尘劫,脆弱无助的时候,总会想起神明佛陀。也是在混沌不明的时候,喜欢涉身至这肃穆幽明的庙堂之中,于焚香膜拜间跪求心灵的安置,灵魂的救赎。
小时候,每每跟随母亲和街坊的婶姨们来庙里供奉时,灵生都只是安静地在一旁观看,饶有兴致地欣赏大人们潜心礼佛的整个过程,调皮地在心中偷偷数着谁磕了几个头,谁只是浅浅一附身,看起来不大有诚意,有点敷衍的样子。
那时候愿意不辞劳累地爬上这山神庙来,目的只有一个,等大人们焚香拜佛结束后,就可以用他们带来的糖果换佛祖面前的供果吃。
佛祖面前的供果是别人放的,别人家的东西好吃,吃的就是个新鲜感。
吃了菩萨面前的供果好,究竟好在哪里,从来也没有弄明白过。
那似乎并不重要。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跪在神像面前,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向山神爷发出祈求。
然而内心更多的是无助感,无边无际的无助感。
神啊,请你给我明示,面对眼下的困窘,我该作何打算?请你赐我力量,助我走过眼下荆棘杂昌的路途。
别人求钱财,求富贵,求福泽。
灵生只求自己有足够的能量与命运抗衡,千万不要在生活的重重刁难之下一败涂地。
她一定,一定会咬紧牙关,奋力冲破阴霾,拨云见日。
她绝不向这扯淡的命运屈服,她不要在面对无情的伤害的时候,只能无能为力地认命。
她不想要活得那么悲惨。她要抗争,她要变得强大。即使身处低谷,她也一定要开出美丽的花朵。
所以,她需要勇气,需要力量。
山神爷,您千年万年地守护着芸芸众生,庇佑他们免遭灾难,遇难成祥,您一定有着无穷极的力量。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也有需要我守护的我的孩子和母亲,我还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去完成,所以您一定要赐给我足够的力量。
此刻,她清晰地认识到,人活着是有使命的。
上帝不可能无缘无故派一个人来这世上,这样未免莫名其妙。来时,一定是带着使命来的。
自然须得到完成使命的那一天,才可以卸甲归去。
不然,为什么往往要历尽磨难也不得解脱?而使命一旦完成,上帝就自动安排你离开,不走都不行,无管你怎样留恋,怎样不舍,也一定要离开的,刻不容缓。
拜完山神爷,灵生并没有立时离开。
她坐在山神爷侧面的草垛上,抱着双膝,闻着寥寥香雾散发出的气味,享受着小小神庙里那一方肃穆的清净。
心里的感伤和落寞仿佛被隔离在了庙堂之外,变得遥远而模糊。
在这里待得越久,空气中这份宁静而致远的氛围令她的身心与压力得到了缓解与调和。
好像山神爷为她拂去了一身浮躁的尘埃,所有意念超越在世俗之上,整个肉身就瞬间轻松舒爽。
下山时,已是月悬西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