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急。”
萧云笙抬头,瞥了眼江月淡笑:“外面的事还未了,总得分个轻重缓急。”
“罢了,这是你的事。”
见官家站起身,萧云笙上前两步,竟然挡住了官家的去路。
“方才第一件事还未说完,末将这才想起,二皇子放火烧人的证据,江月就是最好的人证。”
心里的祈祷最后也没能被老天听见,江月几乎想到了结果,认命的阖了阖眼,茫然的抬头。
对上那黑瞳。
“当时……”
那黑瞳没有波动,平静如同死海一般。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比厌恶,比生气,比懊恼更严重,好似有人拿了一把刀一点一点挖空了她的心。
“我的确看到了二皇子。”
“哦?”
官家终于撇过视线,看不出喜怒,但斑白的胡须已经不悦的震动。
强行挪动着目光,躲着那黑瞳,江月一字一句,说着在心里早就打了一万遍的腹稿,声音一瞬间颤抖了起来,几乎立刻想要逃离,可又她无处可逃。
此处无声,突然低头一颗泪水落下,又飞快的消失不见。
“火光燃起来时,二皇子被人群冲散,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放火,而且,二皇子提醒了我,要带着百姓去城墙边躲避爆炸。”
余光里,那明艳桀骜的人,终于勾起唇角毫无顾忌的笑了起来。
虽然没看到萧云笙震怒失望的表情,但见到他被自己在意的人中伤,二皇子还是毫不掩饰心里的快意。
“也不知哪得罪了萧将军,让你这样误会我,烧死自己国家的百姓,疯子才会这么做。”
江月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萧云笙,二皇子找过她。
说萧云笙定然会让她作为指认的人证。
原以为今日这鸿门宴一般的场面就要结束,她不必做叛徒。
可造化弄人……
“是,许是末将,太累了。陛下,恕末将无能,告假三日后自请出城去修复被烧毁的城镇。”
萧云笙见官家点了头,行了礼后大步走出御书房。
只留下一道被日头虚恍愈发模糊的影子,好似随时都会消失。
“将军……”
江月心里很慌。
“既然萧将军选了那里,那乌月镇就交给你吧,老二,你要好好表现。”
“是。”
官家什么时候离开的江月不知道。
等她刚要转身,膝盖疼痛的几乎让她站立不住摔倒,她太用力的站着,太用力的维持镇定。
这会全身泄了气,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
“做的不错。乌月镇毕竟是你的家乡,到时候重建,我会带你一起去的。”
……
出了宫,门口站着的身影,肩膀上被落花铺满都没发觉。
听见她的脚步声,才缓缓侧过头:“我陪你回沈府接星星,咱们一起回萧府。”
江月鼻子发酸,快步上前,轻轻踮起脚替他拂去花瓣,突然被抓住手。
“我做错了事,将军该责罚我,怎么还等着我。”
萧云笙很轻的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刻都要淡,都要酸涩,根本入不得心。
“你欢喜么。”
江月怔楞了下,就见他又抬头,若有所思:“只要你觉得欢喜,做到了你想做的事就行了。”
心仿佛被什么打了一下,江月好像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萧云笙也没想让她明白,说是带她回去,但兜兜转转,在宫里转了几圈,到了一处没人的宫殿。
“将军,这里是哪?”
“你今日惹的我这般不快,这处没人,自然要找你算账。”
萧云笙靠近伸出手摩挲着江月的脖子。
详细的脖子,被他的手掌轻松握住,皮肤下还能感受下细微的跳动和温热。
只要轻轻一用力,这脆弱又娇柔的花一般的人便会消散。
“我不怕。”
江月就像没察觉到脖子上的压力。
秀气的眉头拧成一团,看起来就像一只纠结的包子,语气虽然迟疑,但眼里的坚定从没一刻有过消散。
将军除了在那种事上凶猛,其他时候很尊重女子,不,是尊重每一个生命。
江月伸手抚在胸口,那里头有力跳动的节奏也无声说着答案。
眼底的浓雾顿时消散,萧云笙面上不变,手上用了些力气。
在满含威慑力的同时,又不会伤害到江月。
但江月始终没有退缩更没有害怕反而伸手拉着他的袖子:“是谁要这样害你?”
萧云笙不答反笑。
松开手,整个人像卸了万千的胆子,将头靠在江月的肩上,轻声喃喃:“你这样,会受伤的。既然有想做的事,怎么就不能告诉我,偏要……”
江月心猛地一跳,明明昏暗的室内,这样的姿势根本看不见萧云笙的神色,可她莫名被这话连带着脖颈上绵密滚热的呼吸烫的忍不住战栗。
只能慌乱挪开视线,轻轻抿了嘴唇。
热流顺着牵着的手心直接涌上了脸颊,江月无比庆幸此时殿内的昏暗。
顿时像找到了逃离的理由一般,突然推开他转身就要走,却不知自己的这模样像极了要落荒而逃。
可刚走了一步,身后萧云笙的手像条藤蔓一样缠绕在她的腰间,将她的步伐紧紧的禁锢在身侧。
江月浑身僵住哽了哽脖子,带着央求磕磕巴巴开口。
身后连连的轻笑和腰间拉扯的力道一同松开。
江月如同被踩了尾巴,抽出手小跑到床上,可将软枕头抱在怀里看到他的人影又开始磨磨唧唧的,将十几步路走出了十几里路的样子。
犹豫了一会才在萧云笙身旁坐下:“将军怎么带我来这。”
“从前从外面回来,我心情不好时便会留在宫里,住在这儿。”
萧云笙有些疲惫的合上眼,抬手揉着太阳穴。
“这儿?”
江月有些奇怪的抬头观察了下这间偏殿。
来的时候只觉得偏僻寂静,打量着这房里的陈设,更是没瞧出一丝人气,更像是荒废多年的废殿宇。
这些日子她被宫里的嬷嬷教导,也了解一些宫里的礼仪教义。
宫里日常宫宴祭祀自古也有留大臣王侯在宫里小住的习惯,所以有些殿宇是特意留着备用的,以萧家在京中的地位,怎么也该住在景致雅致的前殿,不该是这儿。
江月上下打量着周围,还想从陈设上看出各种蛛丝马迹,忽然被萧云笙定住头,指引着她往一个方向看去。
可昏暗的宫殿,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活像随时会跑出来一只吃人的妖怪。
江月瞪大了眼睛都看不出有什么奇异特别的地方。
身边忽然一轻。
萧云笙站起身,淡淡道:
“这儿,是我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
萧云笙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点燃几盏蜡烛,幽幽烛火将殿内照亮。
除了基本的桌椅床铺,这殿内其他陈设都用纱幔盖住,让人看不真切,江月进来时,已经注意了这一点,只是虽然好奇,但没允许自然也不能随意翻看这些物件。
还没等江月深思下去,萧云笙转身招手淡笑着喊她靠近。
然后抬手将几层纱幔揭开。
纱幔滑落,露出里头十几座人那么高的铜镜。
“你试试站在这。”
听着萧云笙的话,江月上前,左顾右盼也没看出什么不寻常。
萧云笙无奈,上前站在江月身后,从后拉住她的腰肢,将她的头摆正看向前方,又带着她的脖颈,向左向后看了一圈,这下江月终于发现了异样,这镜子看似没什么关系,但每个摆放都算好了方位和角度,不管人站在屋子哪个位置,都有一座镜子能将人照在里头。
“这是?”
“这是宫里当年为了我母亲特意打造的,让她练舞的屋子。”
萧云笙的娘,在侯府时她就有所耳闻。
不算很高贵的身份,是宫里培养的唱戏,跳舞的大家。
最得从前先太后的赏识,不然宫里怎么可能会花费这样的心思替她打造这样的练习身段的铜镜。
这些不算钱财,只是这心思都需要下足了功夫。
普通的指导宫中编舞的大家别说有这样的殊荣,就是想都不敢想能被这样对待。
江月脸上的疑惑全都一五一十被镜子里照印出来。
萧云笙拉着她坐下,看着满屋子铜镜,声音像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母亲虽出身不好,但却是出了名的好嗓子,太后在世时就爱听各种舞,官家为表孝心曾下过旨意各处县衙搜寻善舞艺者,送进京中,然后层层选拔,再从太后那过眼,挑选几人放在宫里养着。”
“那时候是京中在热闹的日子,到处可以见到伶人巧官,从天亮开始就能听到交楼里练嗓的指导宫中编舞的大家,指导宫中编舞的大家从前地位低微,能进宫在贵人面前献艺是多么张脸抬身份的事,所以个个都满铆足了劲想要露头角。”
江月忍不住弯了眉眼。
只听着心里也忍不住激动。
选拔进宫献艺的人,要从众多指导宫中编舞的大家里筛选出一个角重点捧着,成角了不管是吃食还是住处都不同于旁人,接待的宾客也都是达官显贵。
最重要的是月钱,也比寻常指导宫中编舞的大家足足添了三份还多。
所以各家都是卯足了劲,拿出看家本事来。
萧云笙的生母能脱颖而出选入宫,该是多么厉害的指导宫中编舞的大家。
江月露出向往的神色,心里忍不住可惜,若是这人还在,该是多么风姿灼灼。
“我母亲当日被人坑的误食了辛辣,嗓子低哑,唱不出声来。”
“啊。”
唱不出,那便是连选拔的机会都没了。
怎么能进宫了呢。
“选人的嬷嬷执意让我母亲离开,却不知为何太后宫里的人将我母亲领了进去,我母亲就这么穿了一身艳红的吹了一舞萧。在一众人里脱颖而出只选了她。”
“您母亲是个有福气的人,太后是个慧眼识英雄的。”
她说的自然,乖巧,没有一丝谄媚的意思,只有真诚诚恳。
让萧云笙只觉得可爱。
偏就这么打破她的幻想。
“哪里是什么好运,是我父亲进宫给太后请安,正好瞧见了她在池子边和害她的人争吵,吵不过躲着哭,鬼使神差的举荐了我母亲。”
这不就是戏文里的英雄救美。
江月捏着衣角,听着眼睛湿漉漉的,只剩期待。
却被萧云笙后头的打断了幻想。
“我母亲就这么稀里糊涂进了宫,一连待了三年。养好了嗓子果然惊艳出尘,平常人家想听,也只能从宫墙一角偶尔泄露一字半句窥得一丝舞音。太后这才在一次酒后说起这事,我母亲留了心,但那时我父亲在外带兵三年未归,直到那年除夕进宫,她站在镜前练习,回眸撞见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我父亲。直到宫人催促才各自离开。
自那日以后,每隔三日,便能看到我父亲的身影出现,他俩没有交谈,一个唱,一个听,互不干涉。”
江月顺着萧云笙的目光,好似也看到当年的场景。
一人在屋内清唱。
一人在屋外聆听。
那样的画面只觉得是世间最美好的场景。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日我父亲没再出现。我母亲着了急,偷偷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我父亲带兵去了前线,生死未卜,顿时心神交瘁,舞断心乱,直接去了太后跟前告罪想要出宫。”
“他们二人没说过话,您母亲,何时知晓那是老将军?”
江月刚问完,就惹的萧云笙被她着称呼逗弄的连连笑出了声。
却没纠正。
他父亲被削了将军的头衔,尸骨无存。
能被称呼一声将军已经是最大的荣誉了。
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微微一重,萧云笙的指腹变轻轻敲在额上,“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傻。”
话突然止住,萧云笙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的深意,见江月还是懵懂盯着他,无奈放下手解释:“能随意进宫,日日穿着一身红色的袍子,这样的特征不用多打听,便能猜出是我父亲。”
江月突然想起进府第二日见着萧云笙的背影,随便的站在都俊逸脱尘,的确潇洒异常让人挪不开眼,虽然府里人嘴巴都严,曾经提起过,比起将军,萧家前面两位将军个个也都是艳惊四座。
无论是武功还是骑马射箭,又或是容貌。
这样的人,一个意气风华。
一个是风姿佳人。
明明听着是郎才女貌的戏本开始,怎么最后就落得那么一个伤心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