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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均凝神静气,渐渐如入幽梦。他缓缓抬起手,姿态好似握着一支笔,身前更似铺开了雾气凝成的一张雪笺。楚灵均心中想着衣寒雪的眉弧眼廓,鼻形唇瓣。。。。。。一点一点细细描画。画着,画着,他越来越专心,但觉掌中唯有一笔,心中唯有一人。渐渐地,他沉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与衣寒雪有关的记忆,点点涌上心头。

还未相识时,楚灵均已听许多人谈及衣寒雪。或是嫉或是羡,或是崇敬或是畏惧,都叫楚灵均心头的一念一日比一日宁定:“总有一日,我要亲眼瞧一瞧他!”待到他终于听闻衣寒雪竟近在几百里外的芳容阁,他想不到他竟会去这种地方,越发忍不住悄悄溜下山,只可惜刚到芳容阁门口,就被师兄莫差道给追了回去。他虽是乘着师兄不注意,又悄悄潜回芳容阁。奈何虽是寻到了衣寒雪的住所,他在门外设下的境界却是下足了功夫。

想到自己强闯境界,被炸出了芳容阁,带累谪仙门赔了不少银子,楚灵均的唇角不禁微微漾起,心道:“这笔银子,我怎么给忘了?早该向千两一送的衣大公子索赔了。”当时几经折腾,最终连衣寒雪的一片衣影都没见着,那时的遗憾之感如今想来,仍觉得煎熬。楚灵均心神一转,心头浮荡起了初见衣寒雪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被绑缚在邢台的顶天柱上。谪仙门的邢台设在穷石山的最高峰醉颜酡上,顶天柱则是醉颜酡上的最高之处。将受罚之人置于此处,便有昭罪于天,陈罪于世,悔罪于人之意。

楚灵均虽是一向洒脱,纵然当得这种时候,也还是唇角带笑,哪怕瞧见峰下众多弟子都在悄悄望向自己,也并不当真刺痛了他。可当他远远望见钟源和莫差道师兄,一个垂头叹气,一个无奈望天,唇角的笑意也不禁凝固。高昂的头颅刚欲垂下,忽觉一阵轻寒的兰气隐隐而来,楚灵均心里不禁升起安适怡然之感。不自禁一抬头,但见一个俊美至极的少年,走在师父身侧。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总是比师父略略走得慢些。师父像是很喜欢与他交谈,不像平日里那般在意长者之尊,屡次请他上前并行,他却都不肯。待到他的眸光转向自己时,却不知为何,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几乎走到了师父前面。待到他发觉,却又整个人退到了师父身后。楚灵均当时为他姿容所摄并未多想,如今心头忽的蹿起一念,不禁暗恼道:“不会吧?我当时有那么狼狈可怜吗?竟叫他这个见惯了刑罚的人如此震惊?”楚灵均甩了甩头,心中自恼叹息道,“为何要这般相遇?”

忽听“喀拉拉”的一阵轻响,似是什么东西悄悄撕裂了。楚灵均感觉到这种声响似是隐隐与自己心头的情思暗暗应和,不禁想凭着这种呼应之感,往飘落不尽的梅瓣中寻去。心念只此一动,楚灵均的眼睛便睁开了,身体也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轻轻向上飞去。纷纷的梅瓣,从身侧拥挤而过,当楚灵均不自禁望向一片淡粉润泽的梅瓣时,他的身体也同时停在了它面前。淡淡的粉色,光流暗动,如少女的娇俏,似初春的召唤。楚灵均的眸波微微一漾,便觉又是“喀拉拉”一阵轻响。这一片梅瓣之中,似是裂开了缝隙,将自己招引了进去。

片刻的失神之后,楚灵均发觉已是身处另一番天地。遥遥听得敲打木鱼和不绝念祷之声,楚灵均不禁暗道:“是个佛寺?我娘呢?”转眸而望,却觉自己的眼睛像是不属于自己,无论上下左右怎么转动,都只能隐隐感觉到朦朦胧胧的一片浓黑。楚灵均忍不住要跑动察看,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脚身躯竟也是半点动弹不得。楚灵均不禁又是难受又是气恼,“我才刚来,难不成就将我绑起来了?”转念又道,“我入境的乃是一个魂影,难道是凝不成影身,附在了什么人身上?”楚灵均越挣扎越觉得不对劲,就算是被绑起来了,至少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身躯僵硬如石啊。楚灵均暗暗叫嚷道,“衣寒雪,你到底对我做过些什么啊?”凝神细感,半晌不觉衣寒雪有任何回应,不禁丧气道:“他说遥遥,还真是遥遥啊。”

正当这时,忽觉自己的身躯开始晃动。楚灵均忽觉有一丝光亮透了进来,不禁心头一喜,忙循着变幻的光亮转眸偷看,隐隐瞧见高悬的屋椽,似将威压下来,四周几根间隔空阔的柱子壮若百年之树。楚灵均随着身躯的下晃,斜眸瞥见一尊衣带轻飘,姿容脱俗的仙女像,不禁心头一动,暗道:“倒有几分衣寒雪的影子。”忽听耳边传来柔声轻语:“愿仙女菩萨保佑。小女宁和弥,不慕珠玉无价,不慕容色倾城,不慕才华卓绝,但求得一赤诚君子,痴心郎君,与我互慕双栖,不离不弃。”

楚灵均心头大颤道:“娘?”这时候身体又不自禁上下来回晃动,想是宁和弥祷告之后,又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楚灵均趁着透进来的光亮斜眸望向自己,奈何只能隐隐瞧见一点银光。楚灵均心中忽觉明澈,又忽觉迷茫,暗道:“难道我附在那支梅花银簪上?如今插在娘的头发里?可是那支簪子明明是师娘一直戴着的啊?”

楚灵均百思难解的时候,已觉眼前亮了不少,他的身体微微颠动,想是娘亲正向门口走。楚灵均瞥见旁边有一个人影,似是个身材苗条的丫头。想要瞧得仔细些,一双眼睛实在是转幅有限,不禁心道:“这个衣寒雪,我都这么委屈,附在一根木石般的簪子上了。也不多帮我开几个眼窍!”

忽听耳边娇笑如莺,丫头附耳过来,道:“小姐,你才十三岁,就着急找郎君了?”

楚灵均心道:“紫凝姑姑?”声音虽是稚嫩了许多,楚灵均却已听出来是自他小时候便照顾他的紫凝。

宁和弥死后,紫凝恳求留在府中照料楚灵均,以及侍扫宁和弥的坟墓。公主不愿被人说心狠,便暂时将她留下,只等着过些时日,找个机会,将她逐出去。不久之后,楚灵均就被送去了谪仙门。楚灵均走的时候,紫凝追着马车一路跑一路哭。楚灵均第二年回到楚府的时候,不去拜见父亲继母,最先去的,就是紫凝的房间。房间里已没有一样紫凝的东西。

楚灵均泪意朦胧的眸光里,见宁和弥轻轻推开紫凝,拉着她出了门。楚灵均忽觉自己的眼眸像是被洗得纤尘不余,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哪一处都瞧得清晰真切。不觉转泣为笑道:“错怪衣大公子了。忘了我入画的不过是一个魂影,须彻沐境中天光方能眼窍通开。”

宁和弥在一旁廊檐下站定,方才悄声道:“到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如何会灵验?”

紫凝道:“小姐,你真的只求待自己好,别的一概不要?”

宁和弥含笑摇头道:“不是只待我好。是他待我好,我也待他好。”

紫凝不解道:“我说的难道不是?”

宁和弥道:“自然不一样。女子又不是衣裳首饰,由得别人来挑选。我若是不喜欢,他纵是待我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紫凝挤眼睛笑道:“那若是你喜欢他,他却喜欢旁人呢?”

宁和弥微微正色道:“那自然也是要不得的。”

紫凝道:“小姐难道舍得拱手让人?”

宁和弥道:“我自己不肯被当成衣裳首饰,又怎么能将别人当成衣裳首饰呢?”

紫凝似懂非懂,道:“小姐,你长得这般好看,又是相府千金,难道还会有人不喜欢小姐吗?”宁和弥拿手指点在紫凝的太阳穴上,笑道:“你啊!你自己想想,你去挑首饰的时候,是不是会想好不好看?能否与你匹配,为你增色?价值几何,有没有买贵?你愿意被当成首饰喜欢吗?”

紫凝点了点头,忽又摇头笑道:“我是如此。可若是为小姐选首饰,那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宁和弥道:“为何?”

紫凝眸光流转,一脸俏皮地笑道:“明珠宝钗,若在旁人呢,可作装点之用。可若是用在小姐身上,那就不是珠钗为小姐增色,而是小姐为明珠添华。老爷又这般疼爱小姐,就算价值千金,也是舍得的。待日后。。。。。。”

宁和弥听出了话头,掐她脸笑道:“你还敢说?”

紫凝边跑边笑道:“待日后,得了个痴心的郎君,更是人逢喜事,容光耀人,什么。。。。。。”紫凝眼见宁和弥追来,拿手要捂她的嘴,忙从两棵树中间钻了过去,口中犹自笑道,“什么胭脂啊,唇红啊。。。。。。什么眉黛啊,肤粉啊。。。。。。统统用不上!”

楚灵均见两人格格笑个不停,追追停停,仿佛两只春日翩飞的彩蝶,不禁满怀感慨,热泪盈眶。忽的眸光被不远处的一树白梅吸引了过去,心头不禁暗惊道:“这里也有白梅?莫不是有什么关联?”心念未定,忽见树后转出一个人来,楚灵均不禁倒抽一口气,暗呼道,“父。。。。。。亲?”想到娘亲方才所言,便知她与父亲定是还未相遇,楚灵均不禁起了庆幸之感。转念又起悲哀之意,暗道,“难不成我还想改变什么?娘亲都已不在了。”再一想,却又心海跃波,不禁暗忖道,“纵然只是娘亲的心念,也未必不可以另换一个境地,略慰寂情。我这辈子从未报答过娘亲。既让我进来,或许是要给我一个机会,略尽心意。”

转眼却见娘亲和紫凝姑姑离得白梅树越来越近,楚灵均心中不禁涌起恐惧与愤怒之意,想到娘亲嫁了父亲之后是何际遇,越发一心只想阻拦他们见面。奈何此时身躯如凝,发不出半点声响,想要张口说话,却是满簪子寻不到半个嘴窍,楚灵均不禁又在心中大声叫嚷道:“衣寒雪,你不是说万难的时候会帮我的吗?”一连叫了数声,毫无动静,暗觉自己无理取闹,暗暗叹气道,“算了,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忽觉身子一稳,想是娘亲立定了身,楚灵均感觉眼前雪白一片,不禁心头一惊,暗道:“到。。。。。。到梅树下了?”凝神一看,却是雪白一片墙壁,只是贴得近了,便只觉得是白花花的一片。楚灵均松了一口气,忽的想道:“落下的梅瓣都是娘回忆时的心境。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乃是因为当时我也在想着与心爱之人初识时。。。。。。不对!”楚灵均精神一凛,道,“我当时说了一句话。。。。。。为何要这般相遇?。。。。。。娘亲回忆起如今之事,也是与我一般懊恼悔恨?”楚灵均略过了差点冒出来的“情深难解”四个字,只念叨着“懊恼悔恨”,便越发坚定了一改画境之心。

可越是迫不及待想要做些什么,越是发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楚灵均正是心烦意乱,忽听紫凝姑姑笑道:“小姐,我瞧你平日里什么书都爱看,就连男子喜欢的那些书,你也爱看。你当真瞧得上一个心里眼里只有你的男子?”

宁和弥整个人都贴靠着墙壁,仰头望天道:“自然是瞧不上。”

紫凝也靠着墙壁,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还以为宁和弥应了自己的话,便道:“嗯。”忽的反应过来,立刻翘起头来,道:“嗯?”

宁和弥不禁笑了,微微叹息道:“瞧得上瞧不上的,不是高攀了就是低就了。到最终,互相心里都只觉得是低就了。我要的那个人,偏偏我希望他不长眼。”

紫凝越发糊涂,眨着眼睛道:“小姐喜欢瞎子?”

宁和弥“噗嗤”一笑,道:“唉。你这小丫头。不懂就不懂,还非要问。”

紫凝嘟嘴道:“小姐不说,我自然不懂啊。比我大两三个月,就要拿大人的款教训我。哼。”

宁和弥摇头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姐,我是丫头呢。”

紫凝吐舌头道:“那也是小姐自己惯的,可怨不得丫头。”

宁和弥伸指点了点紫凝的腮边,叹道:“真拿你没办法。”顺手将她鬓边的散发捋好。再靠回墙壁时,眸中已露出了深沉诚挚之色,缓缓道,“我希望他是个心志高洁之人。若是像我爹一般为官,就当为民请命。若是人在江湖,就当仗义行侠。”

紫凝“啧啧”几声,打断宁和弥道:“小姐还说什么都不求?这岂不是要文武双全,仁心侠义?原来,内外兼修的人中龙凤,才能得小姐青眼啊。”

宁和弥无奈摇头,温柔地笑道:“我也说不出心里的意思。你非要这样解,那便是这样罢。”

楚灵均不禁听得心神颤动,暗暗悲惜道:“我娘该遇见的,实在不是父亲这样的人啊。”努力宁定思绪,暗忖道:“既然方才进入这一片梅瓣中的心境,是因为娘亲的心境与我的心境相通。那我的心绪或许也能让心境中的娘亲感应到。”一想到这里,楚灵均暗道:“对不住了,父亲。”立刻便开始搜肠刮肚,一桩桩一件件陈年旧事,全都拿出来斥责父亲。刚开始,还需努力投入,渐渐地,却是越骂越动情,竟是将所有隐藏在心底的愤怒全都挖了出来。楚灵均不禁暗暗吃惊道,“我从来不知道。我竟这般恨我的父亲。”

一颗心正是颠簸起伏,忽听紫凝道:“小姐,你瞧那里。”

楚灵均暗呼不妙时,只觉得自己已随着娘亲的身体,转过了墙角。白梅树下立着一个英姿焕发的侧影,一身洁白的衣衫比梅色还要清洁耀目。他正仰头望着一根梅枝,仿佛精心择定了一般,然后轻轻抬起手,将梅枝勾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红绸带挂上枝头时,不知道是不小心松了手,还是刚好起了风,红绸飘飘悬落在地。他忙随着红绸奔行,好几次,他都差点捞住了它,可红绸仿佛长了心眼,偏偏从他的指缝边缘又游鱼般溜了出来。

楚灵均眼见红绸经父亲几次调整方向,正是向着娘亲所在的墙角而来,不禁暗骂道:“无耻!”虽早已猜到结果,楚灵均的心却还是不自禁“砰砰”跳了起来,只觉得一张大网立刻就要从天而降,将娘亲的一生无情绑缚。

紫凝却喜道:“小姐,小姐!你快看。那个英俊的公子,向咱们这边来了。”

宁和弥早已缩身回来,凭她如何说,都不肯再看。她虽也不无爱美之心,却绝不会单单因此对那人生出什么想法,微微含笑道:“你若是喜欢他,我帮你说媒,如何?”

紫凝道:“小姐尽胡说。我瞧小姐与他倒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倒是丫头我来做这个红娘,如何?”

宁和弥正是含笑摇头,忽见一条红绸竟是绕过墙角,滚到了脚边不远处。宁和弥微微一愣时,紫凝瞧见她的神色,早将红绸捡在手中,递到了宁和弥面前。

宁和弥早瞥见红绸上的字迹英挺飒爽,气动心魄,不禁暗生倾慕之意。待到瞧清楚红绸上写的字时,越发心生痴意。心中不禁喃喃道:“愿天下无病,宁药架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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